2020年7月9日 大雨
清晨的天色阴得几乎要滴出水来。昨夜的雨没停,反倒越下越密。窗外的葡萄叶被雨打得直颤,屋檐下的水一条条地坠下,连成了帘。
我还没起身,母亲的声音就从灶屋那边传来:“快起来,河涨得厉害,镇上广播让家家都提防着。”
我披上衣服跑出去。空气里潮得发闷,泥土的味道混着青草气息。村口那条小河,昨夜还只是满满的,如今水已经漫过了石坝,带着草叶和树枝,一路翻滚着流下。
父亲在河边,撑着一根竹竿探水深。雨顺着他的帽檐往下淌,衣服湿得贴在身上。
“爹,水太急,别下去!”我喊。
他回头冲我摆手:“我看看水势。上游的闸要是开了,咱得往高地搬。”
他声音被雨声盖住,我几乎听不清,只能拼命点头。
刘海这时也来了,披着雨衣,脚边全是泥。“镇上通知我来看看这边的情况。”他说,“厂子那边还在排水,仓库全泡了。”
我看着他眼角那抹倦意,心里发紧:“老李呢?”
“还在医院。医生说,要静养。”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那边几个受伤的工人都没事,就是厂主……跑了。”
“跑了?”我猛地抬头。
刘海点头:“昨天夜里走的,据说带着账本和几万块现金。镇上派人去找。”
我心里一阵凉。那人我见过,年纪不大,嘴巴甜,开口闭口都是“兄弟们辛苦了”,没想到出了事就一走了之。
雨越下越急,风刮得树枝乱晃。我们几人一起回到村头,看到村主任正带人搬东西。有人喊:“堤那边快溢了!”
父亲放下竹竿,转身跑去帮忙。我和刘海也跟了过去。
——
雨水拍在脸上生疼,脚下的泥滑得像油。堤上几个人正在垒沙袋,水已经涨到膝盖。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一场雨像是来考验人的。
“快!把这边补上!”有人喊。
我弯腰去抬沙袋,水花溅上来,裤脚全是泥。刘海在旁边帮着,手臂上的青筋绷得发紧。
风卷着雨扑面而来,像无数细针扎在皮肤上。母亲远远地站在路口,撑着伞大声喊:“别太靠前!”
我看见她那一刻,心里一酸。她明知道喊也没用,却还是喊。
堤修到中午,水势终于缓了点。我们一群人浑身泥水,脸上分不清是汗是雨。村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行,今天这阵子要不是你们上得快,怕是得漫村了。”
我喘着气笑笑:“还好,老天保住咱。”
刘海坐在堤边,点着一根烟。雨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流,他没理,只是望着河面发呆。
我走过去:“在想啥?”
“想厂那边的事。”他苦笑,“一夜之间,全完了。机器泡了,仓库塌了。那厂要真关,人都得失业。”
我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或许这也是个提醒。”
“提醒?”
“提醒咱,该学会靠自己。”
刘海怔了怔,随即点头:“你说得对。”
——
傍晚,雨势仍未减。天边一线灰白的亮,是闪电。雷声滚滚,压得人胸口发闷。
村里人纷纷回家,关窗上闩。父亲还在屋外巡视,母亲烧了姜汤,屋里弥漫着辛辣的香气。
“喝点,驱寒。”她把碗递给我,又看向父亲,“别老在雨里跑。”
父亲“嗯”了一声,坐在门槛上:“雨要是再下两天,怕是稻子都要泡了。”
“天灾没法子。”母亲叹息。
刘海也在屋里,他脱下湿衣服,整个人看着疲惫。喝了口姜汤后,他轻声说:“我打算过两天去县里看看,听说那边要招人修桥,我能上。”
我点头:“那是好事。留在镇上也没啥出路。”
他笑了笑:“可惜了那厂,我干了四年,没想到这么收场。”
“人生哪有一帆风顺。”我说,“有时候塌的,不只是墙,还有旧的生活。”
他听完沉默了很久,只是望着窗外那一片雨幕。
——
夜深了,雷声更近,风拍打着窗板。弟弟被惊醒,从屋里跑出来钻进母亲怀里。母亲拍着他:“不怕,是雷爷爷在数人呢。”
我笑了笑,却被那雷声震得心口发紧。
刘海站起身,走到门口。风灌进来,吹得油灯摇晃。他望着黑沉的天,说:“磊,你觉不觉得,这雨像是在洗什么?”
“洗什么?”
“洗旧的命。”
我一怔。那句话像一根细针,扎在心里。
——
凌晨两点,雨终于小了。屋外的世界浸在一层薄雾里,田埂被水淹没,只露出几丛稻穗。蛙声在远处此起彼伏。
我睡不着,拿起笔,写下:
“第一百一十六天。雨势滂沱,堤几溢,厂塌人散。风声似哭,雷声如吼。刘海在雨中抽烟,父亲在堤上探水。生活再苦,仍得咬牙撑着。
暴雨洗净尘土,也洗去了心里的浮躁。人若想立稳脚,终究得靠一双手,一口气。
暮雨沉声,不知明日天晴否。”
我吹灭油灯,屋里陷入黑暗,只剩窗外的雨滴,断断续续地落下。
那声音,像在提醒我:明天,还得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