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缝铺的纽扣
巷尾的“如意裁缝铺”总飘着樟脑味,玻璃门上的红漆招牌褪了色,“如意”两个字却依旧透着温软。店主赵阿婆今年七十一岁,顶针磨得发亮,缝纫机踏板踩出的“咔嗒”声,比巷口卖糖人的梆子声还准时。熟客都知道,她针线笸箩最底层,总压着颗银质的星星纽扣,边缘刻着细碎的缠枝纹,在光线下会泛出淡蓝的光泽。
高中生陈念是铺里的常客,每周都来改校服裤脚——她总爱跑跳,裤脚磨破得快。每次来,都能看见赵阿婆对着橱窗发呆。橱窗正中央挂着件没做完的月白色旗袍,滚着浅灰的包边,领口却空着个位置,明显缺了颗纽扣。
“阿婆,这旗袍是给谁做的呀?”陈念第三次问起时,正坐在小板凳上啃苹果,果皮落在竹编簸箕里。赵阿婆手里的针线顿了顿,银针穿过真丝面料的声音戛然而止。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指腹蹭过旗袍领口的针孔,声音轻得像落在布上的针脚:“给我女儿的,三十年前就该做好了。”
陈念放下苹果,凑过去看旗袍。真丝面料已经有些泛黄,却依旧透着细腻的光泽,针脚密得能和机器缝的媲美。赵阿婆把星星纽扣从笸箩里翻出来,放在掌心,纽扣在她粗糙的掌纹里轻轻转了圈。
“那时候她十八,要去北京读大学。”赵阿婆的声音慢慢沉下来,像浸了水的棉线,“我攒了三个月的布票,托人从上海带回来这块真丝,想赶在她走前做好旗袍,让她带着穿。”
1993年的夏天特别热,赵阿婆每天收了铺子就坐在灯下缝旗袍,缝纫机坏了,就全用手缝。女儿林穗总在旁边帮她穿针,说:“妈,不用这么赶,等我放假回来您再给我做也一样。”赵阿婆却摇头,她想让女儿第一次去远方,能穿得体面些。
出发那天清晨,天还没亮,赵阿婆把叠得整整齐齐的旗袍放进女儿的帆布行李箱,扣箱子时才发现,旗袍领口漏缝了颗纽扣。那颗星星纽扣是她特意在百货商店挑的,说要像星星一样,陪着女儿在外地好好的。
她攥着纽扣往车站跑,帆布鞋踩过露水打湿的石板路,鞋底沾了泥也顾不上擦。可等她跑到站台,只看见绿皮火车冒着白烟远去,车窗里晃过女儿挥手的影子,快得像场梦。她站在原地,手里的纽扣被汗浸湿,凉得硌手。
后来女儿寄信来,说春运时行李箱被挤丢了,旗袍也没了。赵阿婆没在信里提纽扣的事,只是把纽扣收进针线笸箩,此后每年都做件新的月白色旗袍,领口总留着空,像在等什么。
陈念听得眼睛发酸,伸手帮赵阿婆把散落的线头理好。她想起自己上周在旧货市场淘到的旧皮箱,深棕色的皮革裂了纹,打开时从夹层里掉出件叠得整齐的月白色旗袍,领口处正好缺了颗纽扣。
“阿婆,我好像见过这件旗袍!”陈念突然站起来,椅子在地上蹭出刺耳的响。她掏出手机,翻出拍的旗袍照片,递到赵阿婆眼前。
赵阿婆的手猛地抖了一下,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她凑过去,指尖划过屏幕上的旗袍,指腹反复摩挲着领口的针孔,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是这件,你看这包边的针脚,我当时特意多缝了两针……”
陈念当天就把旧皮箱搬到了裁缝铺。赵阿婆小心翼翼地把旗袍从箱子里取出来,面料虽然旧了,却还带着淡淡的樟脑味,和她铺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把星星纽扣凑到领口的空缺处,大小刚好严丝合缝,像原本就该长在那里。
这时陈念的手机响了,是社区志愿者打来的,说她之前帮忙登记的“寻亲信息”有了消息——有位从北京来的老太太,拿着块月白色旗袍碎片,找了半个城,说要找当年给她做旗袍的母亲。
“阿婆,是阿姨!”陈念把手机递过去,声音都在颤。
赵阿婆握着手机,听见那头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妈,我是小穗……我找到旗袍的碎片了,您当年没缝完的纽扣,还在吗?”
她张了张嘴,话没说出口,眼泪先落进旗袍的针孔里,晕开小小的湿痕。
傍晚时,巷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站在裁缝铺门口,手里举着块旗袍碎片,领口处留着和赵阿婆手里一模一样的针脚。
“妈。”林穗走进去,声音发颤,像三十年前在车站挥手时一样。
赵阿婆把缝好纽扣的旗袍递过去,指尖划过领口的星星纽扣,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花:“当年没缝好的纽扣,今天总算补上了。”
缝纫机的“咔嗒”声又响起来,这次的节奏里,混着两个人抑制不住的哽咽声,飘出裁缝铺,裹着樟脑味,在巷子里轻轻散开,像把三十年的等待,都缝进了温柔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