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里沉重的寂静被外面由远及近的嘈杂脚步声打破。
王桂花和春杏回来了,身后跟着脸色铁青的支书王老实、眉头紧锁的张会计,还有被王桂花几乎是半拖半拽、骂骂咧咧挣扎着的二妮娘——李翠花。
李翠花一进门,看到诊所里肃杀的气氛和哭得眼睛红肿、瑟缩在角落的二妮,心里先是一咯噔,随即眼珠一转,立刻拔高了嗓门,试图先声夺人:
“哎哟喂!这是干什么呀?支书王老实,张会计,你们可要给我做主啊!苏医生,您回来啦?您瞧瞧,这王桂花二话不说就把我往这儿拽,我家里还有一堆活儿等着呢!二妮!你个死丫头杵在那儿哭丧个脸干啥?谁欺负你了?跟娘说!”
她说着就要扑过去拧二妮的胳膊,企图用惯常的粗暴手段让女儿闭嘴。
“站住!”苏念卿的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李翠花的虚张声势。她一步挡在二妮身前,目光如寒星般直射李翠花,“李婶子,收起你这套。今天叫你来,是让你来听听你女儿是怎么被你逼着偷公家的药,又是怎么被你威胁要卖给老光棍换彩礼的!”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李翠花脸色瞬间煞白,尖声反驳,“谁偷药了?谁卖女儿了?二妮!你个没良心的!是不是你在苏医生面前胡说八道编排你亲娘?!”她凶狠地瞪向二妮,眼神里的威胁不言而喻。
二妮被她娘那凶狠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地就想缩得更紧。“李翠花!”支书王老实厉喝一声,气得胡子都在抖,“你当这里是哪里?容你撒泼?!苏医生既然说了,那就让二妮自己说!当着我和张会计的面,说清楚!二妮,别怕,有组织给你做主!”
张会计也沉着脸,目光锐利地看着李翠花:“李翠花同志,请你安静!是非曲直,听完再说。二妮,你讲!”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二妮身上。
她像寒风中一片枯叶,抖得厉害。
她看向苏念卿,苏念卿的眼神平静而坚定,没有催促,只有一种无声的力量。
她又看向支书王老实和张会计,那是代表着村里权威和公正的人。
最后,她的目光掠过她娘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那眼神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夹杂了深深的怨恨和一丝决绝。
“说!”苏念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二妮耳中。
二妮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浓重的哭腔,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了出来:
“是……是我偷拿了药……当归、党参、还有……还有阿胶……一共……一共拿了三次……”她颤抖着报出药材名字和次数,声音越来越大,“是我娘……逼我拿的!她说家里没粮了,弟弟发烧要钱……她……她还说,要是我不拿药给她去换钱……她……她就找媒婆,把我卖给……卖给邻村那个死了三个老婆的老光棍刘瘸子……换……换彩礼!她说养我这么大,该回报家里了!我……我不想嫁……我不想……呜呜呜……”她再次痛哭失声,但这一次,是控诉,是将压抑已久的委屈和恐惧彻底倾泻出来。
“你放屁!”李翠花彻底慌了神,像个疯婆子一样跳起来就要扑打二妮,“你个丧良心的赔钱货!老娘白养你了!你敢污蔑你亲娘!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李翠花!住手!”支书王老实和张会计同时怒喝。王桂花和春杏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架住了发狂的李翠花。
诊所外围观的村民也越来越多,听到二妮的哭诉,议论声嗡嗡响起:
“天爷!真要把闺女卖给刘瘸子?那是个啥人啊!”
“造孽啊!逼闺女偷东西,还要卖人!这还是人干的事?”
“我就说嘛,二妮那么好的孩子,怎么会……”
“李翠花心也太黑了!”
苏念卿冷冷地看着被架住还在徒劳挣扎咒骂的李翠花,转向支书王老实书和张会计:“王叔,张会计,情况就是这样。二妮偷拿集体(公家)贵重药材,虽然是受胁迫,但行为本身违法,必须受到惩处。李翠花同志,逼迫女儿盗窃集体财产,数额不小,并且威胁人身自由、意图买卖婚姻,情节更为恶劣!”
她顿了顿,清晰地说出处理意见:
“第一,二妮偷拿的药材,必须按市价全额赔偿给集体(或诊所)。这笔钱,由二妮本人承担。考虑到她目前没有经济能力,她需要留在村里,通过为集体劳动(比如在诊所义务帮工、或由队里安排其他工分任务)来偿还,直到还清为止。在此期间,她的工分所得,除了基本口粮,优先用于赔偿。”
“第二,李翠花作为主谋和胁迫者,除了要承担连带赔偿责任(若二妮无力偿还部分),更要接受村规民约的严厉处罚!建议由大队部开会决定,扣除其家庭相应工分,并在全村进行通报批评!若其再有任何威胁、逼迫二妮或买卖婚姻的行为,我建议直接上报公社,交由公安部门处理!新社会,容不得这种旧社会的毒瘤!”
苏念卿最后一句掷地有声,目光如炬地盯着李翠花。李翠花被她看得浑身发冷,挣扎的力气都小了,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她知道,苏念卿不是在吓唬她。
通报批评、扣工分,这等于在村里把她彻底钉在了耻辱柱上!上报公安?她光是想想就腿软!
“好!苏医生说得在理!”支书王老实第一个表态,他早就看不惯李翠花重男轻女那套,“就这么办!张会计,立刻核算药材损失价值!李翠花,扣除你家一百个工分!赔偿部分,按苏医生说的,二妮干活偿还!至于你,”他指着李翠花,“回去给我写份深刻的检查!明天开社员大会,你要当众检讨!再敢动歪心思,你看我敢不敢送你去公社!”
张会计也点头:“我同意。李翠花,你好自为之!再犯,谁也保不了你!”
李翠花彻底瘫软下去,被王桂花和春杏架着,面如死灰,再也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苏念卿这才看向摇摇欲坠的二妮,语气严肃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二妮,听到没有?这是你为自己的错误必须付出的代价。用劳动偿还,堂堂正正。记住今天的教训,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偷和骗,永远不是出路!”
二妮泪眼婆娑地看着苏念卿,用力地点着头:“我……我记住了,苏医生……我一定……一定好好干活……把钱还上……”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气喘吁吁地跑进诊所,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激动:“支书!支书!公社……公社来人了!说是……是来给苏康明同志他们平反的!”
“轰——”
这声“平反”的宣告,如同惊雷炸响在小小的诊所,瞬间盖过了所有嘈杂,连李翠花绝望的呜咽都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从李翠花和二妮身上,转向了门口那个气喘吁吁的报信小伙。
“天啊,苏康明是不是关在牛棚里的那家子?”
“是啊,他们竟然还能平法,早知道就跟他们打好关系,这样......”
“还打好关系,你不是没事就要去损人家两句......”
“......”
一下子各种震惊、难以置信的情绪在人群中溢出,各种讨论声也凭出。
支书王老实和张会计最先反应过来,尤其是王老实,他曾经远远见过苏医生进去牛棚,后面仔细观察,苏医生的容貌和冷秋凝不说十成十,但也可以看出相似,大概也猜出她们的关系,现在听到他们能平反,也很是高兴,毕竟如果没有苏医生,自己的腿可能就废了。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声音激动得变了调:“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平反!公社……公社领导亲自带人来了!说是苏康明同志、苏明远同志、冷秋凝同志……他们一家人的平反通知!到了!人……人就在大队部呢!”小伙子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好!好啊!天大的喜事!”王老实激动得狠狠一拍大腿,转身看向苏念卿,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哽咽和无比的庄重:“苏医生!苏同志!听到了吗?!平反了!你们一家……苦尽甘来了!快!快回去!回牛棚去!公社领导等着呢!”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转折,让苏念卿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巨大的喜悦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瞬间冲垮了刚才处理诊所风波时的冰冷和愤怒。
她握着二妮胳膊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整个人微微晃了一下,眼前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模糊。
平反了!真的平反了!父母、大哥,他们终于可以抬头挺胸地做人了!压在苏家头上多年的巨石,终于被彻底搬开!
诊所里死寂了一瞬,随即很多人都开始从王老实那句话回味出来,牛棚的那一家是苏医生的家人,随即村民们爆发出热烈、由衷的欢呼和祝贺:
“老天开眼啊!”
“苏医生!恭喜恭喜!”
“太好了!苏教授他们终于熬出头了!”
“我就知道苏家是好人!是冤枉的!”
王桂花和春杏激动得直抹眼泪,连声说着恭喜。
张会计也连连点头,感慨万分。
瘫软在地的李翠花,听着这震耳欲聋的欢呼,看着被巨大喜悦笼罩、仿佛瞬间站在云端般的苏念卿,再看看周围村民看向苏家那充满敬意的眼神,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完了!彻底完了!
她刚才还在撒泼耍赖,甚至想动手打苏念卿护着的二妮……如今苏家成了“上面”都要亲自来宣布平反的人家,她李翠花刚才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全村唾弃、甚至被扭送公社的下场,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二妮也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恭喜的苏念卿。
老师……老师一家要飞走了,飞到她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一种巨大的失落和渺茫的希望交织在她心头,老师刚才给她的严厉惩罚和那一条生路,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又遥不可及。
苏念卿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江倒海的情绪。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交代清楚。
她转向王老实和张会计,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王叔,张会计,诊所的事情,就按刚才说的办!大队的决定,我完全支持!该赔偿的赔偿,该惩罚的惩罚,绝不容情!诊所剩下的药材和器具,就留给大队,希望能继续惠及乡亲们。”
她又看向摇摇欲坠的二妮,语气严厉中带着最后一丝托付:“二妮,记住我的话!堂堂正正做人!用劳动偿还你的过错!你的路,要靠你自己一步一步走踏实了!”
“我……我记住了,苏医生……”二妮哽咽着,用力点头。
“姑姑!”临川一直紧紧抓着姑姑的手,此刻才激动地喊出声,小脸上满是狂喜和急不可耐。
“好!我们走!”苏念卿不再停留,握紧临川的手,对王老实等人重重一点头:“王叔,张会计,桂花姐,春杏,谢谢大家!我们先回去了!”
她拉着临川,像一阵风般冲出了诊所,朝着牛棚的方向飞奔而去。
那挺直的背影,此刻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轻快和力量,仿佛挣脱了所有枷锁,奔向那迟来的光明。
诊所里,众人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视野中。
王老实看着瘫软如泥、面无人色的李翠花,厌恶地皱紧了眉头,厉声道:“李翠花!滚回去写检查!明天大会,给我老老实实交代清楚你的问题!再敢有半点歪心思,新账旧账一起算,送你该去的地方!”
他转向张会计,“老张,核算损失,执行处罚!我去大队部接待公社领导!” 说完,也大步流星地走了。
诊所外围观的村民也渐渐散去,议论的焦点早已从李翠花转移到了苏家的平反喜讯上,言语间充满了羡慕和祝福。
王桂花和春杏看着失魂落魄的二妮,叹了口气。
王桂花上前,语气复杂:“二妮,苏医生给你指了条路,也是仁至义尽了。以后……好自为之吧。”两人也离开了。
诊所里只剩下瘫软在地、彻底绝望的李翠花,和紧紧攥着拳头、望着苏念卿消失方向无声流泪的二妮。
阳光依旧照进来,却清晰地划分出了两个世界:一个奔向新生,一个深陷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