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皇帝似笑非笑,洞悉人心的目光扫过崔题的脊背。
崔题冷汗岑岑,寻思如何应对之际,忽然,殿外传来一阵:“咚——咚——咚——”
沉浑雄壮的鼓声,似要击碎寒宵。
是登闻鼓声!
然而值此大朝会在即,谁这么不识相,不怕死敲击登闻鼓?
便是皇帝,也霍然从御座上站起。他凝神谛听数息,龙睛中的惊疑瞬间转为冰冷:
“何承恩,你速去查明,何人击鼓!所为何事!”
何都知领命躬身急退三步,转身速去了。
崔题的心脏骤然被那鼓声揪紧,一股不祥的预感缓缓爬上心疼,隐隐猜到击鼓之人是何人。
此刻唯有她才可能做出如此不计生死、破釜沉舟之举!
若果真是她……
崔题不敢想,心交如焚!他苦心筹谋的棋局,恐将彻底失控!
少顷,何都知去而复返,步履带风,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异:“启禀陛下,击鼓者乃是一名叫潘令宁的民女,她声称手知晓使团米女失踪案真相!恳请面圣当庭陈情,并要求北契使节、太后娘娘共同临案听审!”
崔题如遭雷击!纵然心中已有猜测,但当这个名字被确凿报出,他仍旧踉跄着猛退一步!
便是这失态的一退,引来敏锐的帝王微微侧目。
他猛地收势,五指捏紧,背脊挺直如初,唯有额角沁出的汗,泄露了他内心的山崩海啸!
皇帝负手而立,收回侧目,眯了眯眼睛道:“潘令宁?如此耳熟,倒似在哪儿听过?”
何都知伏拜提醒:“陛下,次女便是前番在开封府,乃至腊月间已敲过一次登闻鼓,连番状告鬼樊楼与林氏外戚的那位!”
“倒也是个孤胆英雄!两次都状告鬼樊楼,如今却提及自己知晓婢女失踪案真相?”
何都知点头:“登闻鼓院来报便,是指引婢女失踪案而来,求见陛下和太后!”
“哦?倒是有点意思!”皇帝唇角勾起一丝意味难明的弧度,心中已然打通其中关窍。毕竟是端坐至尊宝问二十余年的皇帝,又有什么瞒得过他的眼睛。
他倏然转向崔题,语调陡然下沉,带着石破天惊的压迫:“这位潘令宁,便是讲义堂的女掌柜吧?听闻,也曾入住志卿的汲云堂?崔卿对此女义举,有何高见?”
果然,什么都没瞒过皇帝的眼睛!
崔题昨日才探知佳人心迹,本想好好呵护,今日便听闻佳人决然赴死,这巨大的冲击,几乎让他方寸全失!
而且她与他没有半分商量。他该敬她勇烈?怨她莽撞?可她若是对他有几份信任,与他道明计划,而他本已经有缉拿林氏鬼樊楼的万全之策,何至于需要她亲自上阵?
可是这也正是符合她的风格,她多次求告无门,已然对任何人不抱希望,唯有以此大义凛然、虎口拔牙的方式,才能击破鬼樊楼。
她是报了哪怕赴死也要捅破这层天的决心!
崔题强行压下翻腾的五内,声音竭力维持着仅存的平静,脑中飞快构思:“陛下,此女确曾与皇城司逻卒阿蛮共破鬼樊樊笼,深知其祸。此番鼓中陈言,或真握有要证。然登闻鼓院恐已为林氏耳目所蔽!臣斗胆请陛下,先把次女单独监押,待大朝会结束,再行提审!”
“好!好一个临危不乱的崔志卿!朕果然未曾错信于卿!”皇帝呵呵笑了两声,对何都知吩咐,“便依志卿的建议,先把潘氏单独监押起来,朕要亲自提审!”
“那杖责刑罚……?”何都知偷偷瞥了崔题一眼,小心询问皇帝。
“免了!”皇帝摆手道。
崔题立在帝王身后,也能稍稍松了一口气。
……
而宫门外的南长街上,潘令宁仍旧一下一下敲击着登闻鼓,未得陛下的答复,她便不会停止。
风雪残卷中,东方既白,天终于要亮了。
南长街花灯的辉煌,以及围观百姓手中的灯笼,皆成了照亮她前路的指明灯,她表情坚毅,视死如归。
今晨与玉荷碰头之后,她独自来到登闻鼓院前,卫兵还认识她,质问道:“怎么又是你,今日又为何来敲鼓?敲鼓杖责二十,你可清楚?”
“当然,然而今日这番击鼓,官员只怕也无法阻挡。我来求见陛下,上报北契国使团毕业失踪案的真相,事关邦交国提,兹事体大,还请速速上报,至于杖责刑罚,若是把证人打死了,官员可担当得起?”
她来之前,也做了最周密的探查,今日登闻鼓院坐镇的非牛相公,而是偏向中立立场的李相公,如此,她才更有望觐见陛下。
果然,卫兵通传之后,考虑到皇帝和太后皆为此时发愁,有一丝丝送上门的线索也是司马当活马医,也不再责罚,更不再阻拦她敲鼓。
不过卫兵仍是警告了句:“使团婢女失踪案关系重大,不得无辜假冒消息以行滋扰,倘若你在御前道不出所以然来,便以滋扰重罪判罚四十大板!”
“了然,若有半分虚假,民女甘愿领罪!”
如此一番周旋后,卫兵终于打开铁栅棂星门,允许她直接进入敲鼓。
鼓声似龙吟,震响黑暗的长空,回档在整个京城。
而与南长街相邻的酒楼正店当中,因为正旦假日之际,人满为患。
说书先生此时正在台上讲述着一则新的故事,唐代女子邱氏为提被掳卖的长姊伸冤,击鼓告御状,却险些被奸官打死,后来邻里乡亲纷纷响应至御街上呼请,惊动了圣上,最终才得以平冤屈。
这是最近几天京城茶楼最盛行的话本挂,说书先生绘声绘色,情绪昂扬,调动观众的情绪,听到痛快处,观众忍不住拍手称赞。
说书先生满意地捋髭须,不着痕迹撇向二楼廊道中,带着帷帽观察下方观众的贵主,轻轻点了点头。
贵主正是玉荷,她也点了点头,对玉荷吩咐:“待会儿说书先生讲完了话本,便打赏他十两银子!”
“喏……”婢女退去了。
玉荷又独自站了一会儿,知道听闻“咚——咚——咚——”的登闻鼓声想起,她惊讶抬头聆听,压抑已久的眼泪忽然决堤,确实喜极而泣道,“好姐妹……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