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桓任由贺兰纪香搀扶着,有些踉跄地站起来。他高大的身躯此刻显得有些佝偻,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那只受伤的手垂在身侧,血迹已经凝固成暗红色。他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求,目光再次投向贺兰纪香还握在手里的手机屏幕——屏幕上,芽芽的笑容依旧灿烂如阳光。
佣人早已悄无声息地收拾好了简单的物品。丰苍胤率先大步向外走去,背影沉稳如山,为这个刚刚经历风暴的小群体开辟道路。贺兰纪香挽着哥哥的手臂,步履缓慢而坚定地跟随着。贺兰桓的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视线却牢牢地粘在贺兰纪香另一只手上——她体贴地一直将手机屏幕点亮着,让芽芽的笑脸清晰地映入他的眼帘。
御景华庭沉重的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将那间弥漫着血腥、药味和冰冷对峙的餐厅隔绝开来。门廊外,初冬傍晚的空气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涌来,微凉的夜风拂过脸颊。加长的黑色轿车无声地滑到面前,车门打开,如同开启了一个通往温暖的庇护所。
贺兰桓在妹妹的搀扶下,有些僵硬地坐进宽敞的后座。车门关闭,将城市的喧嚣和方才的混乱隔绝在外,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香氛和一种令人心安的静谧。
车子平稳启动,驶离这片刚刚经历风暴的豪宅。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飞速掠过。贺兰桓靠在柔软的真皮座椅里,身体依旧紧绷得像一块顽石,但最初的僵硬似乎融化了一丝。他的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再次落在了贺兰纪香递到他面前的手机屏幕上。
那张照片在昏暗的车厢内散发着柔和的光。芽芽的笑容占据了屏幕的中心,那双酷似南宫蝶幼年的眼睛,弯弯的,亮晶晶的,像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和蜜糖。她小小的身子依偎在两个哥哥中间,怀里紧紧抱着那只巨大的兔子玩偶,脸上是毫无保留的、纯粹到极致的快乐和信任。
贺兰桓死死地盯着那双眼睛。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车厢里只有引擎低沉的嗡鸣和空调细微的气流声。丰苍胤坐在副驾,透过后视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后座。贺兰纪香则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举着手机,生怕一丝晃动会惊扰了哥哥。
不知过了多久,贺兰桓紧握的、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的青白色,开始一点点、极其缓慢地褪去。他紧绷到极致的肩膀,终于像是被抽掉了最后一根支撑的钢筋,以一种极其疲惫的姿态,颓然地、彻底地沉陷进宽大座椅的包围里。那一直挺直的脊梁,在这一刻弯折出一个脆弱的弧度。
他微微侧过身,动作迟缓得如同生锈的机器,伸出手臂——不是去拿手机,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笨拙得小心翼翼的姿态,轻轻地、试探性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光滑的屏幕。
指尖点在芽芽弯弯的笑眼上。
然后,那根手指微微蜷缩起来,仿佛想隔空描摹那眉眼弯弯的弧度。
贺兰纪香的心猛地一酸,瞬间明白了哥哥无声的渴求。她立刻将手机解锁,快速操作了几下,调出设置,将那张三胞胎秋千下的合照设置成了手机的锁定屏幕壁纸。然后,她轻轻地将手机,屏幕朝上,放进了贺兰桓那只摊开在膝盖上的、沾着点点暗红血迹的手掌中。
冰冷的手机外壳触碰到皮肤的瞬间,贺兰桓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失而复得的、至关重要的东西,猛地合拢手掌,将那部小小的手机连同屏幕上定格的灿烂笑颜,一起紧紧地、死死地攥在了掌心。
他低下头,佝偻的背脊弯成一道沉默而沉重的弧线,宽阔的肩胛骨在昂贵的衬衫布料下清晰地凸起。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附,再也无法从那小小的、发光的屏幕上移开分毫。芽芽的笑容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那酷似蝶儿的眉眼,像一把最温柔的钥匙,毫无阻碍地旋开了他心中那扇被仇恨和痛苦锁死的厚重铁门。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无声地、汹涌地漫过他干涩刺痛的眼眶,顺着刚毅却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脸颊轮廓,大颗大颗地滚落。没有呜咽,没有抽泣,只有沉重的、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在静谧的车厢内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沉闷的震颤。
泪水砸落在他紧握着手机的手背上,洇湿了点点暗红的血渍,也洇开了屏幕保护膜上那小小的、温暖的笑脸。
丰苍胤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上那个蜷缩着、紧握着手机无声落泪的男人,紧绷的唇角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收回目光,望向车窗外流光溢彩的夜色,深邃的眼底映着飞逝的灯火,一片沉静的暖意。
车子平稳地汇入城市的车流,向着御湾的方向驶去。那里,有温暖的灯火,有等待的亲人,还有一个刚刚被三双纯净眼眸和一声“桓舅舅”意外拯救的灵魂,正在这场无声的泪水中,艰难地、笨拙地尝试着放下沉重的过往。
贺兰桓的泪水无声地淌着,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晕。车厢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呼吸和引擎的嗡鸣。贺兰纪香悄悄递过一张柔软的纸巾,他像是没看见,全部的意志都用来对抗那汹涌的泪意和掌心下那小小屏幕传递过来的、足以灼伤灵魂的温暖。
车子驶离繁华的霓虹深处,穿过绿荫渐浓的城郊大道,最终平稳地滑入御湾别墅区静谧的林荫道。熟悉的白色雕花铁门缓缓打开,暖黄色的庭院灯光如同等待的臂弯,温柔地笼罩下来。主宅前,沐老爷子拄着拐杖,由郑管家搀扶着站在门口,花白的头发在光晕中显得格外柔和。丰爵和沐流筝则站在稍后一点,双手交叠在身前,脸上带着历经世事的平静与不易察觉的担忧。
车子停稳。
丰苍胤率先下车,快步绕过车头,为后座拉开了车门。初夏夜晚微凉的空气裹挟着庭院里草木的清香涌了进来。
贺兰纪香轻轻碰了碰贺兰桓依旧紧握着手机的手臂,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哥,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