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雪凝视着眼前的天璇,心头猛地一紧。
记忆中挺拔的身影如今消瘦得几乎形销骨立,连唇色都是苍白的。她忽然想起在朱樱的裂谷中,天璇身中四剑仍挺立在血泊中,嘶哑着喊阿照带她离开的模样。她喉间顿时涌上一股酸涩,落下泪来:“大师兄……你果真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天璇只觉得鼻腔里涌起一阵尖锐的酸楚,眼前的水雾模糊了视线。
他颤抖着望向苍黄和生烟,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十三,小师妹……”
生烟眼中噙着泪花,却扬起明媚的笑容:“我们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么?”
苍黄也笑道:“我们倒是没有想到大师兄你会来桃浪……”
苍黄话未说完,天璇突然一把将他拽入怀中。这个拥抱用力得几乎让人窒息,天璇的双手在他背上重重拍打着,仿佛要通过这真实的触感来确认眼前不是幻影。他那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打湿了苍黄的肩头:“桃浪进入永夜后,气温也渐渐冷了。我来找你们最后一次,我怕你们在永夜里迷了路……”
他咳得厉害,却执拗地不肯松开怀抱。他最关心的还是他们。拖着病体也要过来寻最后一次。
苍黄又哭又笑:“大师兄,你居然不信我?你瞧我是不是一言九鼎?我是不是言出必行?”
天璇曾经以为所有的人都被埋葬在那裂谷中。
那些绝望的日夜里,他多少次梦见那一处裂谷,梦见所有人被永远埋葬在那片黑暗之中。
曾经他以为,当初的五个人,最后只剩下了他自己。因为对寒山的责任,他一个人,拖着残躯,要苟延残喘到最后一刻。
他舍不得苍雪,也对不起苍黄。他有愧,明明自己是大师兄,却眼睁睁地见着所有的人一个一个离他而去。
可如今所有人竟然像做梦一样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他拼命压抑着情绪,可滚烫的泪水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那些在无数个长夜里辗转反侧的思念,那些被理智强行压下的期盼,此刻全都化作汹涌的泪意。
苍雪望着眼前的天璇,心如刀绞。
他瘦得几乎脱了形,原本清俊的面容更显嶙峋,唯有那袭崭新的院长冠服依旧庄重。衣袂间绣着的五瓣朱莲灼灼如火,眉心的朱砂印记鲜艳如血——这是寒山院长才有的印记。
天璇也看着苍雪。她一身疲惫,衣袍破旧,满面尘土,可是眸子里却掩饰不住见到自己的喜悦和温柔。
眼前人是真的吗?还是自己在做梦?天璇一时间有些恍惚,分辨不清楚。
自从晚照背着苍雪跳下裂谷,他觉得自己也已经跟着一同死去了。
可心底总有个声音在固执地提醒:晚照那般谨慎的人,怎会带着苍雪贸然赴死?他们一定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活着。
可是这一年多以来,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悲鸣寺,还是温夜的寒山护卫,都没有办法下到裂谷的最深处找到他们。苍黄和生烟一去之后再无音信,不知生死,所有人也没有找到他们的尸骸。
甚至连李沐光也听闻了苍雪的死讯,派了雪境的绝顶高手下裂谷,也没有人找到他们。
每个辗转难眠的深夜,他都强迫自己接受现实;可每当时间转到白天,他又忍不住幻想他们或许正在某处安然无恙。这种希望与绝望的撕扯,几乎要将他逼疯。
自诗页大人将寒山托付于他,他肃清了仁仁一干人和余党。可复仇有何意义?
师父化作苍雪归来,却再一次在他眼前消逝。
他很想跟着一起死去,可是,现在落在他肩膀上的责任太重,不允许他扔下寒山就此不理。他用裂谷中找到的绕指柔制成解药。
可是太慢了,太少了。
裂死病蔓延得太快,而解药制作得太慢。
蜜合国完全失控,原来产自蜜合的矿石、原材料、药品统统都没有了。冷眼不在了,雪境的物价腾贵,不仅仅没有材料,最后连运输和交通都中断了。
这样解药更加稀少,千金难求。
最后他下令剩下的器师停下密道的建设,转而在雪境的各个医馆就地建设制作解药的药坊,这一举动也得到了李沐光的支持。
可是,永夜已至,无论作何选择,一场人间浩劫在所难免。
每当夜深人静,他总忍不住想:若是仁心还在,她会如何决断?诗页大人是否看走了眼,将寒山托付给一个无能之辈?
有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林天风的癫狂,也明白了杨富山的逃避。
有那么一瞬,他也想抛下一切,可是他不能。因为仁心从不退缩,所以他也不能。
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日夜辗转于药坊、器坊、医馆之间。唯有让自己永远处于忙碌之中,才能暂时忘却那些撕心裂肺的回忆。
他害怕自己一旦停下来,他脑中便会不断地回想起仁心和苍雪的音容笑貌,不断地想起苍黄、小师妹、晚照、想起诗页大人,心中空空荡荡,仿佛他人生的意义也随着苍雪的消失而跟着一起消失了。
他身上的重伤从没有痊愈过,身上的毒也从没有拔除干净,他对所有人说自己无事,并无大碍。他仿佛是在故意折磨自己,糟蹋自己,惩罚自己。他的身体越来越差,面色也越来越苍白。
每当夜深人静,他独自站在明镜堂空荡的大殿里,望着仁心的画像出神。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具游魂,在守护着一座早已死去的城池。
有时恍惚间,他会看见苍雪的身影出现在廊下。她一袭白衣,笑靥如花,转瞬间又化作仁心温婉的模样。
他仿佛听到仁心对他笑着说:“阿华,你过来瞧瞧,这里应该这样。你过来。”她的声音流传,那熟悉的声音让他浑身战栗。
他霍然睁眼。却从案几上重重地跌落下来。
原来是大梦一场,可是梦中人的模样如此真切,不然为何醒来的时候他的双眼里全是泪水?
没有她,这个世界不过是一座荒芜的空城。
而当初一起下山的,最后只剩下了他一个。
无数个不眠的夜晚,他都站在大殿中发出沉重的叹息。他开始捂住心口痛苦地咳嗽,最后在手帕里吐出一口血来。
可如今——
他们回家了。
他们都回来了。
师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