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兴拿着火折子,一步步走回沙盘前,他的影子被烛火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个即将登台的悲剧演员。
他没有犹豫,将手中的火折子,轻轻地凑向了那片由干草末组成的“芦苇荡”。
“呼——”
火苗舌卷干草的瞬间,没有爆炸,没有巨响。
只有一声轻柔的、如同叹息般的“噗”声。
紧接着,一团橘红色的火光,猛地从沙盘上腾起!
那火光不大,比陈兴的拳头大不了多少,但它亮得刺眼,瞬间将整个议事厅照得如同白昼。高欢下意识地眯起了眼睛,他看到,火光映照下,陈兴那张原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此刻更是冷峻得像一块寒铁。
而那片“芦苇荡”,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火舌吞噬。干草末燃烧得极快,黑烟袅袅升起,带着一股焦糊的气味。火光在沙盘上投射出跳动、扭曲的影子,那些代表军队的小旗子,在火影中摇曳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所吞没。
整个议事厅,安静得只剩下火焰燃烧的“毕剥”声,和两人沉重的心跳声。
高欢死死地盯着那团火。
他看到的,不是一小撮干草在燃烧。
他看到的是,三万大军被困在渭水南岸,前后无路。他看到的是,宇文泰的脸上,露出了残忍的笑容。他看到的是,漫天火光下,士兵们绝望的嘶吼,战马悲戚的悲鸣,还有自己辛苦建立的霸业,在这场冲天大火中,化为灰烬。
这小小的沙盘,此刻,仿佛成了一面真实的炼狱。
“丞相。”
陈兴的声音,像一盆冰水,浇在高欢的头顶。
“现在,您觉得,这片芦苇荡,还只是芦苇荡吗?”
高欢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那气息,比外面的夜风还要冷。他没有回答陈兴的问题,而是反问道:“火攻之计,自古有之。你这个小把戏,确实看得人心惊。但,你想过没有,用芦苇荡做火攻,有几个前提。一,风向我;二,我军入其彀中;三,对方要有引火之物。宇文泰凭什么觉得,我们会这么听话,钻进他设好的圈套?”
陈兴笑了,笑得像只老谋深算的狐狸。
“丞相,您问得好。所以,末将要给您讲一个野史。这故事,不是给史官听的,是给……咱们这种喜欢在别人厨房里放火的人听的。”
他将火折子吹灭,随手扔在地上,然后坐回高欢身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火灾”只是个暖场节目。
“话说前朝,楚汉争霸之时,有个叫龙且的将军,勇则勇矣,脑子却不怎么灵光。他带兵二十万,对阵韩信的数万兵马。潍水之畔,两军对垒。”
陈兴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沙盘的沙子上,画出一条蜿蜒的“潍水”。
“龙且手下有个谋士,劝他说:‘汉军远来,其粮草必在潍水上游。我们只需分兵一万,携火油干草,趁夜溯流而上,烧其粮草,则汉军不战自乱。’”
“计策好不好?”陈兴问。
“好。”高欢点头,“断粮道,乃兵家常识。”
“可龙且怎么说?”陈兴学着蠢人的口气,挺胸抬头,一脸不屑,“‘大丈夫当堂堂正正击之,何须用此阴谋诡计!’他拒绝了。”
高欢的眉头皱了起来:“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陈兴摊了摊手,“韩信得知此事,连夜派人,在上游用一万沙袋,堵住了潍水。第二天,龙且率军渡河追击,韩信下令,决开上游沙袋。洪水猛降,楚军被淹得七零八落,二十万大军,灰飞烟灭。龙且本人,也被斩于马下。”
“这个故事,丞相,您品品。”陈兴的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龙且输在哪?不是输在火攻,也不是输在水淹。他输在,他以为对手只会用一招。他以为韩信只会‘堂堂正正’,却没想到,韩信既能摆下十面埋伏,也能当个‘水利工程师’。”
“我讲这个故事,不是为了说火攻有多厉害。”陈兴的眼神,再次变得锐利,“我是想说,宇文泰,不是龙且。他绝不会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风向我’和‘我军入彀’这两个不确定的因素上。”
他再次指向那片已经烧成灰烬的“芦苇荡”。
“他要是想用这片芦苇荡,就一定会准备第二手,第三手。比如,他根本不等着风吹,他自己……造风。”
“造风?”高欢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对,造风。”陈兴站起身,走到沙盘的另一头,拿起几块小木牌,上面写着“斥候”、“死士”等字样。
“他可以派死士,在芦苇荡里,提前埋下数百个火油坛,每个坛子下面,都埋着引火药。等我的大军渡河一半,他不需要‘风向我’,他只需要一个人,在芦苇荡的另一头,点燃一根引线。火油坛连环爆炸,产生的热气,会瞬间形成一个‘人造龙卷’。这阵风,比什么西北风都猛,都快,都准!”
“到那时,我们面对的,就不是一场野火,而是一场……人为的‘火山喷发’!”
陈兴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高欢的心上。
他看着沙盘上那片焦黑的灰烬,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把宇文泰算计到了骨子里,却没想到,对方藏的更深。他想到的不是“如何利用自然”,而是“如何创造自然”。
这种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那……那又如何?”高欢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算他造风,我们只要不渡河,或是绕开这里,不就行了?”
“绕?”陈兴苦笑一声,“丞相,从这里绕到最近的渡口,要多走三百里。三百里,足够宇文泰的主力,在我们的屁股后面,吃上三顿热饭了。至于不渡河……那我们不是成了摆在这里的靶子,让他天天派小股部队来骚扰,消磨我们的锐气?”
“所以,这片芦苇荡,我们必须过。但我们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过。”
高欢沉默了。他看着陈兴,像在看一个怪物。这个年轻人,仿佛能钻进敌人的脑子里,把对方的阴谋诡计,一件件地扒出来,摆在阳光下。
“你……有办法了?”高欢终于问道。
陈兴的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狐狸般的笑容。
“办法,总是在绝境里长出来的。丞相,咱们再来玩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