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凉得像块铁。
议事厅里白日的喧嚣早已散尽,只剩下十几支牛油大蜡,委屈地吐着舌头,把空旷的厅堂舔得忽明忽暗。墙角的沙盘,像一头沉默巨兽的骨架,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那些彩旗与红绳,仿佛是巨兽身上未干的血迹。
陈兴没回营,他像个上完夜班、忘了打卡的社畜,又溜了回来。他没去碰那些红绳,而是蹲在沙盘边,用一根细竹签,小心翼翼地挑着沙盘边缘的一处标记。
那是一小撮用墨汁染黑的沙砾,代表着一小片“林地”。
“还没睡?”高欢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没拿佩剑,只端着一杯尚在冒热气的清茶,显然也没睡安稳。
“睡不着。”陈兴头也没抬,像在挖鼻孔一样专注,“丞相,白天的推演,末将回家越想越觉得……这沙盘,太干净了。”
高欢走过来,在他身边蹲下,茶水的热气模糊了他一半的脸:“干净,不是好事?”
“是好事,也是坏事。”陈兴用竹签把那撮黑沙拨开,底下是平整的黄沙,“好处是,咱们看得清楚。坏处是……敌人想让咱们看的,才清楚。这沙盘,是军中工匠按多年勘测的地形所制,准。可准的东西,最容易被当镜子照——你照敌人,敌人也照你。”
他抬起头,那只完好的眼睛在烛光下亮得吓人:“丞相,宇文泰不是个喜欢照镜子的人,他喜欢在镜子上抹灰。”
高欢抿了口茶,没说话,等他往下说。
陈兴的竹签,缓缓移过那条象征渭水的蓝绸,最终,停在了南岸。那里,是一片空旷的黄沙,什么都没标记。
“丞相,您看这里。”陈兴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醒什么,“一片空白。在沙盘上,空白等于无事。可在战场上,无事,等于有事,而且是大事。”
高欢的眉头,慢慢锁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如果末将是宇文泰,睡到半夜,会被这沙盘上的空白,给乐醒。”陈兴伸出手指,在那片黄沙上,轻轻划了一个巨大的扇形,“这里,从上游的龙门口到下游的凤翔渡,沿岸三十里,是一片能吞掉整支军队的……芦苇荡。”
他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一个小木匣里,捻起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干燥的细草末,轻轻地、均匀地撒在那片黄沙上。瞬间,空白的南岸,变成了一片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芦苇荡”。
烛火一晃,风吹过门缝,那片草末轻轻颤动,仿佛活了过来。
“丞相,您看,现在是不是‘有事’了?”陈兴问道。
高欢盯着那片草末,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一片芦苇而已,随风而倒,能奈我何?我军三万铁骑,冲过去,不过是多费点力气。”
“说得对。”陈兴点了点头,居然没反驳,“铁骑冲过去,确实能碾平它。但问题是,咱们什么时候冲?白天还是晚上?风往哪边吹?是咱们先动手,还是等它先‘动手’?”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变得阴冷:“芦苇荡最大的用处,不是拦路,是藏人。它不是一堵墙,它是一块会呼吸的、能杀人于无形的海绵。我军长途跋涉而来,人困马乏,宇文泰以逸待劳,只需五千精兵,藏在这片‘海绵’里,等我军半渡之际,或是在我们扎营之后,从背后轻轻一插……”
陈兴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做了一个动作。
他伸出两根手指,像一把剪刀,对着那片由草末组成的“芦苇荡”,猛地一剪!
“哗啦——”
他手里的草末被风一吹,瞬间四散纷飞,露出底下冰冷的黄沙。
高欢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看到了。
他看到自己的三万大军,像一条被斩断的巨蟒,前军在渭水北岸,后军在渡河途中,而中间最脆弱的腰腹,被这片看似无害的芦苇荡,死死地咬住了。
一旦被咬住,首尾不能相顾,前后无法呼应。那不是仗,那是屠杀。
“……你继续说。”高欢的声音,有些干涩。
“丞相,白天的推演,咱们算计了粮、算计了水、算计了工匠,甚至算计了萧然的江陵局。”陈兴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可咱们算漏了最不该算漏的一样——宇文泰的‘胆色’。他不是那种只在城头上竖旗子的主儿,他是个敢把厨房建在卧室隔壁的疯子。这片芦苇荡,就是他的卧室厨房,一开门,就是油,一关门,就是火。”
他站起身,走到烛台边,拿起火折子,吹亮了。
“丞相,白天的推演只是初步,纸上谈兵,总觉得隔着一层。今夜,末将想请丞相……看一场‘真’的。”
高欢看着他手里的火折子,又看了看沙盘上那片安静的“芦苇荡”,一种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上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