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兴袖子一挽,取了鹅毛笔,蘸墨,落在沙盘旁的白绢上。笔锋起落,黑白之间铺出轻重缓急,像在一张纸上推着一阵风。
“丞相,末将‘三策’,高低可以选。”半更未满,他先放下了第一笔,“上策,‘借势不动’——以骑扰峡口,不入谷,不正面。以‘工先五日’固我河东,以‘军市三里’富我粮道。此策,稳;敌若急,犯错。”
“中策,‘绕翼断脉’——自南翼小道轻骑潜行,直指其后屯,择‘灰岭背阴处’设伏,待其前军压我河东时,夜短火长,往其补给‘假仓’旁,先放小火引大军扑救,后放大火烧‘真仓’。此策,险;若火成,一举。”
“下策,‘诈诱争先’——明示渡河,暗修‘假桥’于浅滩,诱其弩车出峡;我步卒以‘盾车’接力,三十步一停,五十步一挪,逼其误判时机,弩箭先出,则后无箭。我再以重盾压迫,前后夹击。此策,难;用不好,伤己三分。”
他将三策分别以三面不同的黑旗标注,又以红绳在绢上标了三道曲线,代表三条“脉”的应对。“上策避,故脉轻动;中策断,故脉突断;下策抢,故脉短折。”
高欢一言未发,背手而立,目光在三策间游走。屋外钟漏滴答,像在数兵机。
“丞相。”陈兴最终把笔一横,“末将心向‘中策’。我们不是怕打,是怕瞎打。敌人若真在龙门关外排三万,说明他要在正面‘把我们脑袋按进峡里’。那就不比谁脑门硬,比谁背后伸得更长。”
“中策需要什么?”高欢收线般,淡淡一句。
“需要胆,也需要不睡觉的人。”陈兴用笔尖点三个字,“斥、工、火。”
“斥候要活着回,工匠要先一步到,火要有湿柴干柴两路准备——湿柴先起烟,干柴接火势。最好再有一味‘盐硝’,湿透了也能引火。”
高欢的眼角,终于带了薄薄一层笑意:“军需那边,我开口。你还要什么?”
“要一个人。”陈兴把目光收回来,望向门外,“慕容老将军。”
“哦?”高欢似笑非笑,“叫他打‘火’?”
“叫他稳‘心’。”陈兴认真,“老将镇后,前锋不乱。火在后烧,前面心有底,不至于误判撤退。老将军一站在缓仓旁边,军心就像打了‘铁条子’,不软。”
高欢点头:“你去请。他若不应,回来说是我请的。”
“遵命。”
陈兴刚要退,门外忽然一串急促脚步,“哒哒哒”像饥马踩在青石板上。亲兵掀帘入内,双手捧着一封缄口密牍:“丞相,江陵紧急来书,双鱼封,传言出自——”
“萧然。”高欢接过密牍,牙关在“然”字上轻轻一咬,神色浓了一分。
他扯开封泥,纸上只有简短的十六字:“东南有阁,名天机。非战胜,胜非战。借问,借兵。”
陈兴瞟了一眼,心口往下一沉,却又被一种莫名的兴奋顶住:“丞相,萧然借兵,是要破什么‘阁’?”
“天机阁。”高欢低声,“你昨夜还问。今夜,他自己招呼来了。”
“东南……”陈兴目光回到沙盘,“若我们‘中策’绕南翼断脉,兵力在南。借给他一些,不伤大局;不借,怕误大事。”
“大事?”高欢抬头看他。
“丞相,萧然要破的,可能是敌人的‘纸上风云’。”陈兴用指节敲了敲沙盘,“我们沙上谈兵,敌人纸上行军。‘天机阁’若真能操弄人心、预演兵机,他拿到的就是对方的‘Excel表格’——什么时候放粮,什么时候放马,什么时候放箭。我们只要把那个表格掀了,对面一群人就像断网,手忙脚乱。”
“你这比喻,我爱听。”高欢把密牍合上,“借,借三百轻骑,不伤主事,够他跑得快,够他回来时还带个消息。”
“末将胆子再大一点。”陈兴拱手,“借五百,另发一封‘假令’,假作‘南翼奇兵’,替他在江陵周边摇两把旗。江陵那边但凡有‘耳朵’,都会转头去看。萧然要破阁,就像夜里偷灯,得有人在街口敲锣。”
高欢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你这人,嘴里一句‘骗子’,心里倒尽想着怎么扶正道。”
“丞相说笑。”陈兴摇头,“末将尽力不做坏事,但愿——作坏事的人,晚点睡。”
“就这么着。”高欢把密牍边角按平,“传令:上策备用,中策为主,下策为诈。慕容绍镇后,张猛佯攻,李虎固河东。工匠五日先行,军市三里开。斥候沿灰岭背阴处探‘真仓’,火器两路备‘盐硝’。夜半,三更半,南翼轻骑出。”
“得令!”
陈兴应声,转身欲出,忽地脚步一顿,又回头:“丞相,末将还有一事——”
“说。”
“沙盘上还有一根没露的绳。”陈兴从怀里摸出一截细如发丝的红线,悄无声息,接在“军需司”到“书吏房”的一角。
“这是什么?”高欢一挑眉。
“纸上风云。”陈兴低声,“军令行得动,纸要走得快。书吏房若慢半拍,前军快半步,也会撞在‘假桥’上。末将要在书吏房里,立一名‘打更人’,每更三敲,文书不过夜。”
“准了。”高欢摆手,“你去。”
陈兴抱拳,跨出门槛。夜风扑面,一半是凉,一半是火上添的热。他半步不停,直奔慕容绍的营。
……
慕容绍营帐,灯火如昼,老将一手持杯,一手把玩着一块战场拾来的铁箭头,听完陈兴一句“请老将军稳‘心’”,他捋须一笑:“稳心?老夫这心,早不长毛了,稳得很。”
“那末将放心了。”陈兴起身告辞。
“且慢。”慕容绍叫住他,压低了声,“陈先生,你讲乌巢的时候,老夫想起一个更近的‘野史’,你可愿听?”
陈兴停步:“愿闻。”
“不是大仗,是小仗。”慕容绍眯起眼,像在看远山,“十年前,汾西一役,老夫带三千,追匪寇两百里。前锋急,后队散。到了‘马首坡’,前队要冲,老夫偏按。偏那时,有个小军,姓韩,嘴欠,说老夫‘怕了’。我没理他,只叫军需把锅架了,水滚起来,把米下了。匪寇看我们煮饭,以为我们不追,夜里偷袭。嘿,他不知道,锅里是水,米在小袋里‘假装’下了——”
他说到这儿,蓦地往后一拍案,“咱们趁他看锅,绕侧走,断了他小道。第二天,他饿,我们饱;他夜里跑,我们白天追。三天,人没多杀几个,匪自己饿散了。”
陈兴听得目光渐亮:“老将军,这是‘锅阵’。”
“你起什么名字我不管。”慕容绍笑骂,“老夫只讲一个理——‘要让对方以为你没饭’,你得先让他看见锅。你那‘假仓’‘假桥’是一个意思。记着,一定要让他看见。不看见,不上当。”
“受教。”陈兴一拱手,“末将给这阵起个名,就叫‘馁人’。”
“滚。”慕容绍笑骂,提壶替他满上,“滚去干你的活。夜里三更半,老夫在缓仓旁边,把酒摆上。你若火成,老夫替你敲三下盏;你若火不成,老夫——把盏打翻,替你挡一阵。”
陈兴重重点头,转身走了。
……
三更过半,晋阳城外,南翼小道。
夜露重,马鼻白气连成一股。五百轻骑缚着马蹄,毛毡裹灯,黑得像一线针,往南缝去。张猛的佯攻队,从峡口远处碾出一条骚动的蛇形,李虎的步卒在河东堆起一层层“豆腐块”的盾墙,工匠的锤声远远近近,像打在人的心跳上。
书吏房里,铜更槌按时敲了三下,“咚、咚、咚”。新立的“打更人”一边喊,一边把军令摁在烫钉上:“文书不过夜!”
军市三里外,已经有背柴的小贩扛着柴捆探头探脑:“卖不卖?卖就快说,下半夜涨价。”
军需司的盐硝箱,扎得密不透风,火头军摸了摸额汗,咧嘴笑:“今天,不先吃饭,先喂火。”
陈兴骑在队尾,低声对身边的斥候:“记得看背阴处,草下的脚印最长。”
“记得。”斥候压低帽檐,影子从他脸上掠过。
风像一只手,去摸沙盘上的红绳,摸过,绳未断,绷得更紧。
就在此时,晋阳城北门,一骑火速而来,未入军门,先投信箭。箭上细纸一卷,只有四字:“江陵可破。”
更下四小字,在尾页角落,墨极淡,像怕被风看见:“天机已裂。”
传报校尉跑得比风还急,一头冲进高欢书房,抬手把信放上。
高欢展开,看了两遍,把那一丝饶有深意的笑收在眼底,抬手把灯火拨旺了一寸:“陈兴。”
“在。”陈兴如影而至。
高欢把信递给他:“纸上风云,先破一角。你去——把沙盘上的‘断脉图’,变成‘断脉’。”
陈兴捏住信,指尖微微发烫,像隔着纸摸到了萧然那头的火。他深吸一口气,朝外面一拽缰:“走——”
驭马声起,铁器轻鸣。夜色里,沙盘上的旗影仿佛动了起来,红绳抽出一道紧紧的弧。
风更冷,火更近。谁也不再说“直捣黄龙”,谁也不在嘴上逞能;所有的锋芒,都卷进了一根细细的红线上,准备在最该断的地方,轻轻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