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陈兴对着灯焰轻吹一口气,像是给火候正好的铁锅再添一分热。他清了清嗓子,拈起几面指甲盖大小的彩旗,分色分形,手上花成一片残影。
“诸位请看。”他把一面黑底银牙的旗插在沙盘北侧,“此为我方骑阵前锋。”又把一面青底白环的小旗插在河东,“此为步卒主力。”最后红底金线的一面,稳稳落在后方粮屯,“此为重仓,命根子所在。”
张猛咧嘴:“陈先生,这玩意儿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仗?”
“打不打仗,一半看脑子,一半看肚子。”陈兴不急,笑得像在哄小孩,“肚子里没米,脑子里再多主意,也是纸老虎。”
说着,他从木匣中捻出三根细如小指的红绳,每根都拴着一块小木牌,上书“水”“粮”“箭”。他把三绳分别从后方粮屯引到前锋旗旁,绳面绷得笔直,搭在河、谷、坡三个位置上。
“诸位看清了——这三根红绳,就是咱们三军的命脉:水道、粮道、军械道。”陈兴抬眼,目光如钩,“你们喜欢叫它‘补给线’,末将更愿叫它‘脉’。脉一弱,人就虚;脉一断,人就倒。”
李虎粗着嗓子挤过来:“这线看着细得很,风一吹就断了。”
“说的正是它的脆弱。”陈兴拿起一柄细刃匕首,刃口在红绳上轻轻一蹭,绳纤就露出几缕毛边,“诸位常说‘直捣黄龙’,可你们想过没有,咱们这条红绳,要从黄龙的牙缝里穿过去,万一被咬断,会怎样?”
“能怎样?”门口一个老嗓音风骨沉沉,老将慕容绍拄刀踏入,雪鬓霜眉,双目却亮,“陈先生,你用红绳吓唬娃子还行,拿来吓老夫,不够。”
他一步一步走到沙盘前,盯着那三条红绳。“沙盘是沙盘,战场是战场。你这几笔一划,就敢断言我军深入必败?”
张猛小声“呦”了一声:“慕容老将军这脾气,今儿个比昨晚还辣。”
陈兴朝慕容绍一拱手:“老将军责骂得是。沙上谈兵,若不拿得出真东西,确是纸老虎。可末将没说深入必败,末将说的是——‘若深入,不备脉,必败’。”
“如何备?”慕容绍盯着他,像刀架在脖子上。
“先请诸位,替末将做一桩小事。”陈兴忽然把三根红绳递给张猛、李虎、慕容绍,“三位各自拽住一头,往前线旗子上走三步。”
三人各执一绳,依言而行。红绳刚被一拉,搭在河那根绷得发颤,搭在坡那根咯吱作响,搭在峡谷那根索性被沙盘一角卡了个死结。
“看见没?”陈兴用匕首轻轻挑开死结,“这就叫‘地形吃补给’。你们眼里看的是敌我旗子在对撞,末将眼里看的是这三根绳是不是跟得上你们的脚。前锋跑得再快,后边绳子一拌,你们不是冲锋,是自缚。”
张猛脑门青筋跳了跳:“陈先生,你这比喻有点阴损,但……还真像那么回事。”
慕容绍撇嘴:“就算如此,边打边修不就结了?砍树架桥,搭浮梁,杀过去再说。”
“砍树架桥要人、要时、要火头军不被人一把火——”陈兴话锋一转,指尖一弹,“烧没了。”
“谁敢烧我东魏的粮?”李虎把胸一拍,盔甲叮当作响。
“对面那位姓宇文的未必敢,有个比他更毒的,敢。”陈兴目色一沉,声音低了半分,“敢在夜里只找你们的命脉下刀。诸位将军,末将要讲一个野史,战国不谈,离咱近点——汉末那场官渡之战。”
高欢眉心微动,从主位上看着他:“讲。”
陈兴点头,压住嗓子:“但这故事,不是给孩子听的‘曹公英明’,是给诸位打仗用的‘脉在哪儿’。”
他将一只茶盏轻轻扣在沙盘靠后的一片平地上,盏沿一圈墨痕标注:“乌——巢。”
他收了匕首,换了讲法,像把满堂灯光挪到戏台中央:“诸位,借末将几息当戏台。请看——”
他一手抚盏,一手捻旗,沙盘前,风声仿佛都停了半拍。
“曹操军中夜。”陈兴低喃,忽转个调,粗声粗气,“‘文若、奉孝!袁本初这老东西露了什么破绽?’”
“‘主公,破绽不是人在前,是粮在后。’”陈兴换成绵里藏针的嗓音,学荀彧,“‘乌巢,乃袁氏十万石所聚。’”
“‘十万石?’”他一拍盏沿,茶盏“叮”的一声响,“‘骑兵轻装,快往乌巢去!’”
众将被这一唱一和逗得一愣,张猛实在忍不住:“陈先生,你这嘴皮子也太能变了。”
陈兴笑了笑,指尖轻弹那只茶盏:“夜半,曹军两百骑,人在黑里,心在盏里。袁绍营重,却在前,膘肥体胖,走不动。袁绍心里想的是‘明日正面决战’,曹操心里想的是——‘今夜先点对方的厨房’。”
他把一根细烛从案上拿下,烛焰在茶盏旁轻轻一晃,“呼”的一声,用手指头似点非点悬在盏沿,“这,叫不与他比力,先断他脉。”
火光倒映在众人的眼里,屋内静如朝山。
“乌巢一把火,袁绍军魂散了一半。曹操兵力少,一样能翻盘。诸位——”陈兴抬眼看慕容绍,“你若是袁本初,你杀得过对面手里拿火的那个外卖骑手么?”
“外卖骑手?”李虎一愣,“啥玩意儿?”
“就是专门抢饭的那位。”张猛憋笑没憋住,“把你家饭抢没了,你再壮也饿得发慌。”
慕容绍喉结滚了一下,沉沉道:“陈先生,你说的是‘粮脉在后,兵势在前;粮脉一断,兵势自散’。”
“老将军一言破的。”陈兴拱手,“末将不靠嘴皮子吓人,靠的就是这三根红绳和你们的肚皮。当年乌巢之火,烧的是粮,也烧的是袁军的胆。诸位若要直捣关中,末将不拦。只是……”他伸手把红绳轻轻一带,三股绳在沙盘上“啵啵”乱颤,“请先替末将想清楚——你们背后的饭,谁看着。”
大堂里,连灯焰也像皱眉一样收了收。
慕容绍长叹一声:“老了老了,老夫这把骨头,只想着刀头舔血,忘了锅里煮粥。”
张猛挠头,憨声道:“陈先生,您这一盏一绳,说得我心里发虚,可偏生又觉得熨帖。”
陈兴再拈起一面蓝底白点的小旗,插到河东的一处浅滩:“虚是对的,怕就怕不虚。可虚完了,还得想‘怎么实’。”
高欢第一次皱起了眉,目光落在那几根红绳的交点上,沉声道:“继续。”
灯光下,沙盘像一张巨大的棋谱,落子未动,风云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