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伯谦的葬礼,办得悄无声息。
黑风岭的土,冻得跟铁板一样硬。士兵们用战刀,用刺枪,甚至用手,硬生生地在冻土上刨出了一个坑。没有棺木,只有一层又一层的军毯。那是他们能为自己敬爱的军师,提供的最后一份体面。
葬礼上,没有哭声,没有哀乐,只有风雪呼啸的呜咽,和数千名士兵们,默默跪倒在地时,铠甲摩擦发出的沉重声响。
慕容雪就站在那简陋的坟坑前,一身沾满血污和雪水的铠甲,没有换。她手里,紧紧攥着那支雪莲玉簪,簪头硌得她掌心生疼,可她仿佛感觉不到。
她的脸,被风雪吹得毫无血色,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个被军毯包裹起来的,瘦弱的身影。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铁牛跪在她身后,虎目含泪,这汉子杀敌时眼都不眨,此刻却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孩子。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将军,可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说什么?说“人死不能复生”?说“节哀顺变”?在这种操蛋的现实面前,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是一种侮辱。
小六和一众亲兵,也都跪在后面,一个个哭红了眼。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只知道,那个总能想出奇谋诡计,总在关键时刻,让他们绝处逢生的崔先生,那个会在他们受伤时,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给他们上药的崔先生,那个会在他们想家时,讲着鬼故事逗他们笑的崔先生……没了。
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真正对他们好的人。
葬礼结束后,士兵们默默地散去,各自回到岗位。黑风岭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胜利的喜悦,早已被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冲刷得一干二净。
慕容雪站了许久,直到崔伯谦的坟头,被新落的大雪完全覆盖,变成一个小小的白色土丘。
然后,她转过身,走向了崔伯谦的营帐。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走进那个充满了药草味和书卷气的地方。
她没有点灯。
营帐里,一片死寂。她就这么坐在黑暗中,坐在崔伯谦曾经躺过的行军床上,怀里抱着那三个锦囊,和那支玉簪。
“吱呀——”
铁牛在营帐外,看着那被拉上的门帘,和里面传出的死寂,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来回踱步,厚重的靴子在地面上踩出一个个雪印。
“将军……将军您倒是说句话啊!”他对着营帐,低吼道,“您不出来,弟兄们心里都没底!西魏的贼子虽然退了,可谁知道那老狐狸会不会杀个回马枪?您要是倒下了,这黑风岭,这东魏的边境,怎么办?!”
营帐里,没有一丝回应。
“将军!”小六也跑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您吃点东西吧……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先生先生他要是……要是泉下有知,也不希望看到您这个样子啊!”
依旧是一片死寂。
里面的那个人,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了。她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静静地坐在黑暗中,像一株正在慢慢枯萎的植物。
一天,两天,三天……
营帐外的雪,时停时下。每天,都会有士兵自发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肉粥,放在营帐门口。可每一次,那碗粥都会原封不动地,在寒风中结成冰块,然后被下一碗热粥换掉。
七天。
整整七天七夜。
黑风岭的所有士兵,都过得小心翼翼。他们巡逻的时候,脚步会不自觉地放轻;他们说话的时候,声音会不自觉地压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守护着那座死寂的营帐,守护着他们那位正在用自我毁灭的方式,来宣泄悲痛的将军。
铁牛和小六,几乎就没有合过眼。他们就守在营帐外,像两尊门神。他们怕,怕里面的将军,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牛哥……你说……将军会不会……”小六的声音,抖得像筛糠。
“闭嘴!”铁牛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那通红的眼睛,却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不会的!将军是打不垮的!先生在天上看着呢,他会保佑将军的!”
他嘴上这么说,可心里,却比谁都慌。他知道,将军这次,是真的伤到骨子里了。那个叫崔伯谦的军师,不仅仅是一个军师,他还是将军心里的,那唯一的一点光。
现在,光灭了。
第七天的清晨,风雪,终于停了。
一轮苍白的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来,将万丈金光,洒满了整片黑风岭。积雪在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美得像一幅画。
就在这时,那座死寂了七天七夜的营帐,门帘,被一只苍白的手,缓缓地,掀开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一个身影,从黑暗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她穿着一身盔甲,却不再是那件沾满血污的黑色战甲,而是一身……素白如雪的崭新铠甲。那铠甲,在苍白的阳光下,反射出冰冷刺眼的光芒,没有一丝杂色,如同冬日的冰湖,干净,却也冷得让人心悸。
她的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那感觉,却完全变了。如果说以前的她,是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带着灼人的热度;那么现在的她,就是一柄封存在冰鞘里的古剑,所有的锋芒都被冰雪覆盖,只余下无声的,令人胆寒的杀气。
然而,让所有人心脏都骤停一拍的,不是那身素白的铠甲,而是她的头发。
那一头曾经如墨般乌黑,如丝绸般顺滑的长发,此刻,竟然……竟然变得雪白!像一场永不停歇的暴雪,从她的头顶倾泻而下,铺满了她的整个后背。那白色,在阳光下,没有丝毫杂质,纯粹得……令人心碎。
仿佛,只用了七天七夜,她便历经了千年的沧桑。
她的脸上,没有表情。那双曾经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此刻,也变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再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热情与生气。她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士兵,那眼神,空洞得仿佛能穿透他们的身体,看到遥远的,空无一物的天际。
“将……将军……”铁牛的嘴唇,哆嗦着,他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慕容雪,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掐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个女人,还是他们的将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