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陈兴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先生他……他走之前,手里还攥着东西……”
慕容雪的瞳孔猛地一缩,她这才注意到,崔伯谦的右手,紧紧地攥着,拳头攥得死死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掰开他的手指。
那手,已经僵硬了,冰冷得像一块铁。慕容雪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一根一根地,把他的手指掰开。
他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支玉簪。
那是一支素雅至极的玉簪,通体洁白,没有一丝杂质,温润得像一块上好的羊脂。簪头雕刻着一朵含苞待放的雪莲花,雕工精细,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在冰冷的空气中,悄然绽放。
这支玉簪,慕容雪认得。那天晚上,她去给崔伯谦送宵夜,无意中看到他对着月光,在那支玉簪上精雕细琢。当时她还笑话他:“哟,崔大才子,这是要送给哪个小相好啊?瞧你那小心翼翼的德行,跟捧着个祖宗似的。”
崔伯谦当时脸一红,支支吾吾地把玉簪藏了起来,嘴里贫着:“滚蛋!老子这是在练习刀法!万一哪天手痒了,也能上去砍两个!”
现在想来,他那副窘迫又嘴硬的样子,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慕容雪拿起那支玉簪,入手微凉,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温润,仿佛还残留着崔伯谦的体温。她看着那朵雪莲花,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再也控制不住地,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
“你这个……傻子……大傻子……”她哽咽着,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留着它干什么……你送给老娘啊……你倒是开口啊……”
就在这时,崔伯谦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眼皮,竟然微微地动了一下。
“崔……崔伯谦?!”慕容雪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她赶紧凑过去,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和算计的眼睛,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那眼神,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彩,浑浊得像一潭死水,但当他看到慕容雪那张泪流满面的脸时,那潭死水的深处,却似乎闪过一丝……不舍和深情。
“雪……雪儿……”他的声音,细若游丝,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散,“你……你这丫头……哭得……跟……东魏要亡国了似的……老娘……咳咳……还没死呢……”
他还想贫嘴,还想像以前一样,用那些刻薄的话语来掩饰自己的关心,但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看着慕容雪手里那支玉簪,嘴角,艰难地扯起一抹笑容。
“这个……给你……”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那只僵硬的手,想要再摸一摸慕容雪的脸,可那只手,却在中途,无力地垂了下去。
“以前……有个……叫徐世绩的大将军……也……也给他的妻子……送过一支……雪莲簪……”他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在空旷的营帐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一辈子……都在沙场上……搏命……没……没来得及对她说……一句……喜欢……直到……他妻子……因病去世……那天……天上……也下了这样的大雪……他才……才在她坟前……哭着说……‘雪……其实……不该只在……战场上’……”
这个故事,是陈兴告诉他的。一个流传在军中的,关于大将军徐世绩的野史。一个关于遗憾,和迟来的告白的悲情故事。他一直记在心里,想着有一天,若是自己功成名就,一定要堂堂正正地,把这支玉簪,送给慕容雪,亲口告诉她,他喜欢她。
可他等不到了。
“雪……其实……不该只在……战场上……”他用尽最后一口气,重复着这句话。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慕容雪,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有万般不舍,有……他从未说出口的爱意。
话音未落,他那双眼睛,便永远地失去了焦采,缓缓地,闭上了。
那只在半空中抬起的,想要为她插上玉簪的手,也彻底地,无力地垂了下去,砸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世界,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慕容雪抱着他冰冷的身体,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撕心裂肺的悲鸣。她想尖叫,想质问苍天,为什么!为什么给了她希望,又要亲手将它掐灭!
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却又在落下的瞬间,凝结成冰。
就在崔伯谦离世的那一刻,营帐外,毫无征兆地,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洁白的雪花,穿过夜空,悄无声息地飘落,像千万只白色的蝴蝶,在为一位智者的离去,而翩翩起舞。
雪花落在营帐的顶上,落在黑风岭的焦土上,覆盖了血腥,覆盖了硝烟,也覆盖了慕容雪那颗,已经碎成粉末的心。
她抱着崔伯谦,一动不动,任由雪花从营帐的缝隙中飘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的肩膀上,与她滚烫的泪水,融为一体。
那支素雅的玉簪,被她死死地攥在手里,那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它承载着崔伯谦从未说出口的爱意,也成为了慕容雪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不知过了多久,营帐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铁牛、小六和一众亲兵,默默地走了进来。他们看着眼前这副天人永隔的惨状,一个个都红了眼眶,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他们知道,他们的将军,此刻,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陈兴早已哭昏了过去,被人抬了下去。营帐里,只剩下慕容雪,和她怀中,那个再也不会醒来的瘦猴子。
“将军……”小六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西……西魏的火把……都熄灭了。斥候来报,慕容烈……撤兵了。”
撤兵了。
听到这三个字,慕容雪那双空洞的,早已流不出泪水的眼睛,终于,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张被泪水和冰霜覆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撤了?”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他以为……这就完了?”
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崔伯谦的身体,平放在沙盘旁。然后,她站起身,那动作,僵硬得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
她走到营帐的角落,那里,放着她的盔甲和长剑。
她拿起盔甲,一件一件地,默默地穿在身上。那冰冷的甲胄,贴在她同样冰冷的肌肤上,却让她感觉到了一丝……久违的熟悉。她拿起长剑,剑锋映出她那张苍白而陌生的脸。
“传我将令!”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严,让在场的所有亲兵,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全军整备,坚守黑风岭!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击!”
“将军!您……”小六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一阵发毛。他想劝她休息一下,可看着她那双没有丝毫感情的眼睛,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现在的将军,已经不是以前的将军了。她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一具复仇的躯壳。
慕容雪没有理会他们的反应,她走回到沙盘旁,看着上面那些崔伯谦亲手摆放的兵卒模型,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被她藏在贴身衣物里的,第三个锦囊上。
那是崔伯谦留给她的,最后的东西。
她拿起锦囊,那锦囊的布料,还带着他身上淡淡的,草药和墨水的味道。
她没有立刻打开。
她知道,这里面,是崔伯谦为她准备的,对付慕容烈的最后一道保险。是她的……兵符。
“瘦猴子……”她低声喃喃,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发誓,“你放心。慕容烈……他跑不了。这支玉簪的账,我会连本带利地,跟他算清楚。”
她将锦囊紧紧地攥在手里,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锦囊捏碎。
然后,她转身,走出了营帐。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整个黑风岭,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天地之间。东魏的士兵们,看到他们的将军,身穿盔甲,手握长剑,独自一人,站在风雪之中,像一个孤傲的,守护着这片冰雪世界的神只。
她的身后,是崔伯谦冰冷的灵柩。
她的眼前,是西魏撤退的方向,是那个,她恨之入骨的敌人。
风雪,吹动着她的战袍,吹拂着她那散乱的,沾满雪花的长发。她没有哭,也没有再流泪。
她的悲伤,已经在这场大雪中,凝结成了最坚硬的冰。
那冰冷的,复仇的火焰,正在她的心底,悄然燃起。
“来人,”她对着空旷的雪地,冷冷地开口,“备马。老娘要亲自去崖口,送送……慕容烈那老贼。”
她的声音,飘散在风雪里,带着一股……令人胆寒的杀意。
第三个锦囊的秘密,还未揭开。但所有人都知道,从这一刻起,黑风岭的女将军,已经不再是那个会哭会笑的慕容雪了。
她是一个,怀揣着亡人遗志,独自走在复仇之路上的,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