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她径直从人群中穿过。士兵们下意识地向两边退开,为她让出一条道路。他们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比黑风岭的寒冬,还要冰冷。
她走到了陈兴的面前。
陈兴在崔伯谦去世后,便一病不起,整个人瘦得脱了相。他看到慕容雪,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
“将军……”
慕容雪伸出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然后,她从怀里,拿出了一沓厚厚的,用牛皮纸包裹着的手稿。
“这是他的,所有心血。”她的声音,响了起来。那声音,不再是清脆的,带着几分沙哑和……空灵,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包括他对天下大势的推演,对各路兵马的分析,还有……他为你家主公,规划的百年大计。”
她将那沓手稿,轻轻地放在了陈兴的床头。
“你,把它带回建康,交给你家主公。”她顿了顿,补充道,“告诉他,崔伯谦,没给他丢人。”
陈兴看着那沓手稿,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他知道,这沓手稿的分量有多重。这不仅仅是计策,这是崔伯谦用命换来的,对一个国家的忠诚。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接,却又不敢。
“将军……您……”
“我留下的,是这个。”慕容雪从怀里,拿出了那支雪莲玉簪。
她将玉簪,轻轻地,插入了她那雪白的发间。
那支洁白的玉簪,配上她雪白的长发,和一身雪白的铠甲,构成了一种悲怆到极致的美。那不是装饰,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将过去,连同那份从未说出口的爱恋,一同埋葬的宣告。
从这一刻起,慕容雪这个名字,便与这身素白铠甲,融为一体。它不再仅仅是胜利的象征,更是一座移动的,为她心中那个死去的男人而立的,衣冠冢。
陈兴看着她,终于明白了。将军的心,已经随着崔先生的离去,而死了。现在活着的,只是一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驱壳。
就在慕容雪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那是很久以前的一个下午,她因为训练受了伤,躺在床上耍赖,死活不肯起来。崔伯谦那个瘦猴子,没办法,只好坐在她床边,给她讲故事解闷。
“喂,丫头,你知不知道,咱们这个行当,除了杀人,还能玩出什么花样?”他一边笨拙地给她削着苹果,一边故作高深地说道。
“能玩出什么花样?当兵吃粮,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有今天没明天的,还能开出花来不成?”她当时撇着嘴,一脸不信。
“那可不一定。”崔伯谦削苹果的手顿了顿,他压低声音,像个说书先生一样,神秘兮兮地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以前啊,北边有个王朝,出了个女将军,叫花木兰,你知道吧?”
“废话,谁不知道。”
“花木兰有个同乡,也是个将军,姓独孤,叫独孤信。这哥们儿,长得那叫一个帅,风流倜傥,军中的姑娘们,见了他都走不动道。可他心里啊,只喜欢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小青梅。后来,他出征了,小青梅在家里病死了,等他打完仗,衣锦还乡,看到的,只是一座孤坟。”
慕容雪当时听得直打哈欠:“这他妈的什么狗血爱情故事,庸俗!”
“你懂个屁!”崔伯谦当时一瞪眼,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重点在后面!这独孤信,在小青梅坟前,守了七天七夜,不吃不喝。第七天早上,他站起身的时候,一头乌黑的头发,全白了!从那天起,他就再也没笑过,上战场的时候,总是穿着一身白甲,敌人见了,都叫他‘白阎罗’,说他不是人,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恶鬼。后来啊,他带领三千骑兵,冲进了十万敌阵,硬生生把敌国太子给砍了头,为他的小青梅,报了仇。”
慕容雪当时啃着苹果,还不屑一顾地说道:“编,你接着编。一夜白头?你以为这是写话本小说呢?真当老天爷是导演啊?”
可现在,当她站在这片雪白的天地里,感受着自己那身素白的铠甲,和一头雪白的长发时,她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种悲伤,能让人生不如死,也能让人生……别无他念。
原来,崔伯谦那个死狐狸,早就给她讲完了,她未来的故事。
她收回了纷乱的思绪,那双冰冷的眸子,再次聚焦。她看着眼前已经哭成泪人的陈兴,又看了一眼远处那些,用敬畏和担忧的眼神望着她的士兵。
她知道,她不能倒下。
崔伯谦用命换来的胜利,这份胜利的果实,必须有人来守护。而她,是唯一的人选。
“陈兴。”她开口,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你需要多久,才能回到建康?”
陈兴擦了擦眼泪,强打起精神:“回将军,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最多……十日。”
“好。”慕容雪点了点头,“我给你一百名亲兵护送。十日之内,你必须带着这封信,离开黑风岭。”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了过去。那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东魏的皇家徽印。
这是她早已写好,准备在胜利后,送往建康,请求朝廷增援,并弹劾慕容烈拥兵自重的奏折。
现在,这封信,有了更深一层的含义。
“将军,那您……”陈兴担心地看着她。
“我?”慕容雪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还有我的事要做。”
她转过身,不再看陈兴,大步流星地,走向了中军大帐。
那背影,孤傲,决绝,像一把即将出鞘的绝世凶兵。
中军大帐内,那张巨大的沙盘,还保留着崔伯谦去世前的样子。上面,每一个兵卒的摆放,都凝聚着他的心血。
慕容雪走到沙盘前,静静地看了许久。
然后,她从怀里,拿出了那个,她一直贴身收藏的,第三个锦囊。
她用手指,轻轻地摩挲着那个锦囊。她能感觉到,里面有一件小小的,坚硬的物体。
这是崔伯谦,留给她的最后一份遗产。
她可以打开它,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也许,是破敌的绝世奇谋;也许,是他对她最后的告白。
但她没有。
她只是将那个锦囊,轻轻地,放在了沙盘的正中央,放在了代表东魏军队的位置上。
它就像一颗悬而未决的棋子,也像一个……等待着被解开的谜题。
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需要用自己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战争。她要让慕容烈,死得明明白白,让他知道,他惹怒的,是怎样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复仇恶鬼。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了沙盘的另一侧,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边境地图。
她拿起一支红色的朱砂笔,在地图上,圈出了一个地方——崖口。
那是西魏撤退的必经之路,也是一处,易守难攻的险地。
她的眼神,变得愈发的冰冷,愈发的锐利。
“传我将令!”她对着营帐外,沉声说道。
铁牛和小六立刻走了进来,单膝跪地。
“请将军示下!”
“全军拔营,三刻之内,务必抵达崖口,布下口袋阵!”慕容雪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充满了令人无法抗拒的威严,“告诉弟兄们,这一战,不为封赏,不为功勋。”
她顿了顿,拿起朱砂笔,在“崖口”二字上,狠狠地画下了一个叉。
“只为了,用慕容烈那老贼的头颅,祭奠我们的崔军师!”
“是!”
铁牛和小六,看着地图上那个鲜红的叉,又看了看眼前这个,白发胜雪,白衣如霜的将军,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
他们知道,那个曾经会和他们一起喝酒划拳,会笑着骂他们“笨得跟猪一样”的将军,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为了复仇,不惜一切的……女阎罗。
而这场战争,也将因为她的“死”,而变得更加血腥,更加……惨烈。
黑风岭的黎明,才刚刚到来。而崖口的血色黄昏,似乎,已经遥遥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