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路开始微微向上倾斜,土壤变得更加松软,落叶层变得更厚。
我进入了小树林的深处,我童年时期从未敢踏入的区域。
周围的树木变得更加高大,枝丫扭曲盘结,在浓雾里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
忽然,前方灰雾的浓度发生了变化,隐约透出一个相对空旷区域。
戏音在这一刻猛然拔高,变得前所未有的整齐和洪亮,仿佛千百个声音在齐声咏唱:
“——开——台——咯——!”
随着这声拉长调子的尖利唱和,前方的浓雾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搅动,骤然向两侧翻滚、退散!
一片不大的林间空地暴露出来。
空地的中央,并非我想象中破败的砖石戏台,而是一片寸草不生的黑色泥土区域。
泥土的色泽深得诡异,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
在这片黑色区域的中心,矗立着半截焦黑的粗大木桩,像是被雷火焚烧过的树根,也像是古老祭坛残留的基座。
这里,就是古戏台“旧址”。
没有舞台,没有看客席,只有这一片被诅咒的土地,和象征着毁灭与执念的残桩。
空地的边缘,雾气并未完全散去,然后形成了一圈灰白色的“墙壁”。
墙壁上,密密麻麻,浮现出无数发着苍白微光的“戏影”。
它们的服饰和姿态都无比清晰。
生、旦、净、末、丑,持刀的、甩袖的、翻跟头的……
它们一动不动,如同画在雾墙上的壁画,又如同无数双冰冷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空地上的我。
在黑色空地的上方,悬浮着两道光芒最为凝实耀眼的身影。
一玄一素。
正是纠缠争斗了二十年的“双煞”。
此刻,它们不再打斗。
它们静静地悬浮在那里,玄衣者居左,素袍者居右,微微低着头,仿佛在俯视着我,又仿佛在等待。
等待我的“归位”。
所有的戏音在“开台咯”之后也骤然停止。
压力。
难以形容的巨大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我的身体,碾压着我的神经。
皮肤下的血管在突突跳动,太阳穴针扎一般疼痛。
此刻,被标记、被锁定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这里就是终点。
我停下脚步,站在黑色泥土区域的边缘,与悬浮的“双煞”和残桩,隔着不到十步的距离。
我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但握着定影针的手指却越收越紧。
我慢慢抬起头,迎向两道俯视的“目光”。
没有恐惧的尖叫,没有崩溃的哭泣。
到了这一步,反而有种异样的平静,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
“我来了。”我的声音干涩沙哑,“按照那该死的契约。”
悬浮的“双煞”没有任何反应,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发光雕塑。
周围雾墙上的无数“戏影”,听见我的声音,微微波动了一下。
我向前迈了一步,踩在了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的黑色泥土上。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直冲天灵盖。
同时,贴身藏着的半块阴阳珏,猛地变得滚烫!
如同被灼烧一般,带着刺痛的高温!
我闷哼一声,差点没站稳。
这变化显然也引起了“它们”的注意。
玄衣“戏影”的头,轻微地偏动了一下,似乎将“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了我藏有玉佩的胸口位置。
果然,这半块阴阳珏一定是关键!它不仅仅是一件信物!
我强忍着胸口的灼痛,又向前走了两步,距离焦黑的残桩和悬浮的“双煞”更近了。
空气粘稠得无法呼吸,每吸入一口,都带着浓郁的腐朽和类似香烛燃尽后的灰烬气味。
“你们想要‘影枢’归位,”我盯着那玄衣者,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
“想要我‘以身合影,平息躁动’。但是契约是相互的!你们承诺过不主动害过路人!李医生的父亲,小芸,他们的死,还有李医生现在的样子,你们怎么解释?!”
我的质问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显得徒劳而可笑。
它们不是人,没有道德,没有逻辑,只有执念和契约。
只是它们对阴阳珏的反应,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希望。
或许,契约并非完全无法撼动。
或许,先祖留下这半块玉,不仅仅是个信物。
玄衣“戏影”终于有了明确的反应。
它缓缓地,抬起“手臂”,指向我指向我胸口滚烫的玉佩所在。
然后,一种低沉的声音,再次直接在我脑海中轰鸣:
信物……不全……
仪式……需完璧……
影枢……引路……
不全?完璧?
我瞬间抓住了关键!
阴阳珏是完整的玉佩,被分成了两半!一半作为信物留在守影人这里,另一半……外公说,作为“影引”,在林子里!
“影引”?指引什么?指引“影枢”归位的路径?还是……指引另一半玉佩的位置?
仪式需要完整的玉佩!
这就是漏洞!这就是机会!
如果我找不到,或者毁掉另一半玉佩,仪式就无法完成?契约就无法履行?
这个念头让我心跳加速。
此时,素袍“戏影”也动了。
它周身的光芒骤然变得明亮,然后极不稳定,散发出危险的气息。
周围雾墙上的无数“戏影”也开始了轻微的震颤,发出如同万鬼呜咽般的共鸣。
它们察觉到了我的意图?
还是说,缺少另一半玉佩,让“仪式”本身出现了不可控的变数,激怒了它们?
“时辰……将至……”
玄衣者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无情。
“阴极交汇……不容有失……”
“寻引……或……代偿……”
代偿?
什么意思?用我的命,或者别的什么,来弥补缺失的那一半玉佩?
这时,我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焦黑的残桩底部,靠近泥土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在反射着周围“戏影”发出的苍白光芒。
是一点与周围黑暗格格不入的玉色!
是另一半阴阳珏?!
它竟然就在这里?在“仪式”的核心之地?
难道“影引”指的不是玉佩在林子里的位置,而是它能将“影枢”直接“引”到这仪式现场?
我的心沉了下去。
如果另一半玉佩就在这里,根本就不会存在“不全”的问题。
不,等等。
如果仪式需要完整的玉佩,而它们自己是无法直接从残桩那里取得的,否则它们早该拿了。
这是不是说明,必须由“影枢”——也就是我——亲手去取,或者至少,在我的“参与”下,玉佩才能被用于仪式?
这是契约的规则?还是某种限制?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我没有时间深思熟虑了。
素袍“戏影”的躁动越来越明显,它开始以压迫的姿态,向我飘近。
雾墙上的“戏影”们震颤得更加厉害,仿佛随时会脱离雾墙,扑下来。
危险!
几本能地,我右手一扬,一直紧攥在掌心里的三根定影针,带着我全身的力气和决绝,朝着飘近的素袍“戏影”狠狠掷去!
乌沉的短针在空中划过三道轨迹,带着一种奇异的波动。
素袍“戏影”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突然攻击,也许在它们的概念里,“影枢”只有顺从的份)。
它周身的光芒猛地一滞!
“噗!噗!噗!”
三声刺入败絮的声音响起。
三根定影针,竟然真的钉在了素袍“戏影”由光影构成的“身体”上!
如同钉子钉入木板,牢牢地“固定”在了那里!
素袍“戏影”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它身上被钉住的位置,光芒剧烈地扭曲,仿佛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石子,又像是信号不良的图像出现了干扰条纹。
它发出痛苦和暴怒的精神冲击,狠狠撞在我的意识上!
我闷哼一声,头痛欲裂,眼前发黑,鼻腔一热,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我成功了!
先祖留下的定影针,真的能影响到它们!至少能暂时“钉住”它们!
趁此机会,我左手早已扣住的另外三根定影针再次扬起。
这一次,目标直指“注意力”完全被同伴异状吸引的玄衣“戏影”!
然而,就在我要掷出的刹那——
玄衣“戏影”猛地转头,“看”向了我。
我的动作,我的意图,我体内作为“影枢”的标记,我胸口滚烫的半块玉佩,甚至我脑海中翻滚的念头……
在这一眼之下,仿佛无所遁形。
它没有动作,但是周身的光芒,骤然向内收缩、凝聚,变得如同实质的黑色水晶,散发出令人灵魂颤栗的恐怖威压。
它缓缓抬起手。
指向残桩底部那一点隐约的玉色。
接着,它的声音,如同最终判决,轰入我的脑海,带着无可抗拒的力量:
“时辰……到。”
“既无……完璧
“便以汝魂……为引!”
最后一个字落下,它的手指,轻轻向下一划。
“咔嚓——”
一声轻微碎裂声,从残桩底部传来。
那点温润的玉色光芒,骤然熄灭。
另外半块阴阳玉被它隔空毁掉了?
我甚至都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
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吸力,从整片黑色的泥土区域爆发出来!
它直接作用在我的意识上,我的灵魂上!
“啊——!”
我发出凄厉的惨叫。手中的定影针再也握不住,叮叮当当掉落在黑色的泥土上,瞬间被蠕动的黑暗吞没。
我感觉自己的“存在”正在被强行剥离、抽吸。
视野变得模糊,无数破碎的光影和嘈杂的戏音疯狂涌入,要将我淹没。
胸口的半块阴阳珏,灼烫到了极点,仿佛要烙进我的骨髓。
紧接着,滚烫的感觉却又骤然消失。
玉佩似乎也在恐怖的吸力下失去了效力,或者被触发了某种未知的变化?
我踉跄着被这股强大的力量拖向残桩。
雾墙上,所有的“戏影”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唱和:
“魂——归——影——驻——!”
“契——成——永——缚——!”
玄衣“戏影”悬浮在高处,如同主宰,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素袍“戏影”依旧被三根定影针钉着,光芒紊乱。
它也在“看”着,带着一丝嘲弄。
意识在沉沦。
在最后的清明时刻,我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越来越近,象征着毁灭与终结的焦黑残桩。
原来……
想要毁掉信物,激怒它们,加速的是我自己的终结。
以魂为引……
这就是……
代价吗……
黑暗与无尽的戏音,彻底吞噬了我。
意识像一块被投入漩涡的碎冰,旋转着下沉。
来自焦黑残桩的吸力撕扯着我的感知,我的记忆。
耳中是无限放大的咒语与戏音,眼前是破碎流溢的苍白光影与粘稠黑暗。
完了。
这个念头甚至无法完整成形,就被更狂暴的撕扯力碾碎。
然而,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湮灭,被拖入残桩所代表的永恒“戏影”深渊的刹那。
胸口冰冷死寂的半块阴阳珏,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股截然不同的力量!
一种温润与平和向外散发。
它像一颗沉入冰海深处,然后突然苏醒的心脏,猛地搏动了一下!
嗡——
一声仿佛穿越了漫长时光的震鸣,从我胸口扩散开来。
震鸣并不响亮,却奇异地穿透了震耳欲聋的咒语戏音,穿透了撕扯灵魂的吸力,清晰地回荡在这片被诅咒的空地上。
震鸣所及之处,翻涌的灰雾猛地停顿。
雾墙上密密麻麻的“戏影”光影,如同风中残烛,摇晃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消散。
悬浮在空中主宰一切的玄衣“戏影”,它凝聚的光芒,出现了清晰的波动,就像平静的深潭被投入了巨石。
被三根定影针钉住的素袍“戏影”,更是猛地一颤,紊乱的光影中甚至浮现出“惊愕”的表情。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作用在我灵魂上的恐怖吸力,出现了短暂的停顿!
就在这个瞬息,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牵引力,顺着半块阴阳珏的震鸣,猛地从我脚底涌出!
指向脚下这片黑色的泥土!指向了另一半被毁掉的阴阳珏所在!
不,不是毁掉!
先祖留下的东西,怎么可能被它们如此轻易地毁掉?
电光火石间,一个荒诞直觉出现在我脑海里。
太公留下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简单的“镇物”或“信物”!
这阴阳珏,这定影针,这屈辱的契约……是一个局!
一个跨越百年、赌上后代子孙命运的、针对“戏影”的局!
“影枢”归位是假!以魂为引是假!
真正的目的是利用“影枢”与“影林”的深度绑定,利用“归位”仪式的强大力量,去触动更深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