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测仪传来的影像一一传映在悬浮屏上,雪花点满布的画面,影影绰绰,根本看不清门里是怎样的景象。依稀能够听到遥远的戏声从远方传来,裹挟着战场上的肃杀之音,千军万马在荒天大漠出击,马革裹尸只剩一地狼藉。
画面闪了两下,很快变成黑暗。
最后疑似江杉的声音,面对探测仪传来。
“不要进来……”
模糊的四个字,被风沙吹得辨识度极低。
吴期一手搭在沈慕梨的肩膀,一手指着悬浮屏看向大家,“你们有没有听到江杉在说话?”他总觉得很像,但是又不能确定,毕竟那句话太过简短,狂风吹成碎片,只能勉强从沙海里捡起几片,堪堪拼凑。
擎风定然地转向余千岁,得等老大做出决定。如果不进去,那么就要寻找另外的办法。
正当他们犹豫时,一心怒气的陈槐,青筋凸起的手掌已经搭上砂石门,他小臂发力,肩膀顶门,轰隆一声闷响,砂石门旋转式地打开,陈槐最先进入。
余千岁正在思考去还是不去,就在他犹豫之际,陈槐已经消失在他眼前,随即他二话没说,立马紧随其后。其他三人彼此互看一眼,到了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管它刀山火海,也得亲自去尝尝咸淡。
茫茫黄沙在陈槐脚下,铺成一望无际的枯黄色海洋,目之所及尽是数不清的石柱,描金绘彩的柱漆斑驳掉落,仿佛老人脸上因岁月增加的皱纹,一股浓浓的腐朽气息扑鼻而来。
陈槐回头看了两眼,他推门进来后,丝毫没动,但是身后的砂石门却不见影踪,回应他的,只有在耳边喧嚣的沙子。
四角檐顶将这个空间拔高了数十米,除了脚下的黄沙以外,到处都是尘土尽染的破败墙垣。若是不知情的,还以为身处古代的梨园。
木板吱呀摇晃,搭就的台面摇摇欲坠地撑着四根柱子,只待一阵冷风吹来,就会轰然倒塌。大红大紫的绸布悬于边缘,被风沙无情地肆虐,已经褪去颜色,染上风霜。乍一看仿佛往生祭祀的招魂幡,悠然鬼魅地舞动着残缺破损的肢体,撕裂的布条伤口,好似在诉说这些年的痛苦经历。
陈槐不知不觉地被绸布吸引向前的脚步,他一个跳跃,翻身走到戏台之上。
离地两米的高度,明明眼前一无所有,这一刻他却似乎见到了行军作战的将领和士兵,他们摇旗呐喊,打着戚家军的名义,舞着战无不胜的口号,一声气沉丹田的“冲”,所有人奔着同一个方向舞刀弄枪,快马飞腾。
陈槐静静地站在台上,他瞧得分明,那些人穿过他的身体,向他身后飞奔,没用多久,鼻息之间尽是潮湿的血气,周遭新鲜的腥味,刺激着沙地里隐藏的动物,它们纷纷出来捕食,舞着长嘴和钳子,冲着那些惨死的士兵移动。
戚家军的旗子,一杆皆一杆,被敌军踩在脚底下。陈槐顿觉心口痛地厉害,他喉咙发紧,胸膛里的一颗心脏疯狂跳动,不甘与难过,交相在他脑海爆炸。
白漆涂抹的脸颊毫无血色,陈槐双唇干裂,一只手捂住胸口,另一只手撑在戏台上,忽地喉咙一阵甜腥之气,他噗地一下,把郁积许久的黑血全部吐出来。
陈槐无力地闭上眼睛,待他重新睁开,方才亲眼看见的一幕,似乎是他的幻觉。
支撑台面的木桩倾斜欲倒,摧枯拉朽裂出无数缝隙,风沙蛮横地侵蚀,让它们艰难地发出奇悚的喊声,断断续续高低不同的调子,宛若一首送葬哭悲的哀曲。
三尊和砂石门同样材质雕刻的佛像,它们呈品字形排列轰然倒地,东倒西歪的神像或慈悲,或漠然,它们隐在沙里的半张脸,被沙粒打磨光滑,半点看不出五官雕刻的情绪。而另外半边,不知是哭还是笑的唇角,凝固在岁月之中,悲喜交加。
陈槐跌跌撞撞地走下台,他被莫名的力量吸引,双腿趔趄地来到中间的那座佛像跟前,他木然地盯着佛像的脸,心脏更是突突地猛跳。
一丝金光忽地从他眸中闪过,陈槐定睛一瞧,歪倒的佛像臂怀中,安静地躺着一顶金色凤冠,许是真金打造,能工巧匠精心掐捏的金丝,不惧风沙摧毁,反而在数年打磨中,亮度更加璀璨斐然。
陈槐捡起凤冠,正要拿到眼前凑近细看,手臂突然变得凉意侵骨,整条右臂顿时僵住,仿佛被注射了上千支麻醉剂,任他抓握移动,手臂亦是顽固非凡,不听他的差遣。
中指指尖的酥麻,疑似银针甩尾,顺着他的骨髓攀附到臂膀之上,凤冠主人的凄凉心意,毫无保留地传入陈槐的意识。
他额间尽是细细密密的汗珠,随着眼睛合上,黑色的识海乍然之间变得五彩缤纷起来。逃跑离家的新娘,孤身苦守的期望,终于在十四年之后,等到了从边境传来的消息。
她喜爱之人所带的军队大获全胜,代价是十万人只剩七人存活,正是这近十万人的奋战,换取了七人的坚守不退,鏖战多年,终于让敌国投降。
新娘拿出亲手缝制的嫁衣,戴上将领离开之前,差人送来的凤冠,她一脸殷切地走出家门,站在巨石之上,望着西北方向,头也不回地跳入悬崖,寻她久等多年的爱人。
精心梳妆的新娘,一头丝滑的绸缎,在纵身一跃时,凤冠飘在空中,被紧随其后的将领抓在手中。原是边疆传来的消息有误,终是害了一对苦命鸳鸯。
陈槐全身的力气被这无尽的伤痛压得难受万分,他拼命想要甩开这顶凤冠,但是凤冠却长出獠牙,死死扣住他的手腕不放。
陈槐左手握住承影,毫不留情地朝凤冠劈下,两者接触的刹那,凤冠骤然脱力,孤愣愣滚回佛像的臂怀中。
好在承影依陈槐而生,宛若陈槐的分身,虽不能言语,却懂得他内心想法,承影及时收力,没有伤及陈槐半分。
陈槐在识海中呼叫毛毛,连续呼喊了五六声,也不见毛毛的踪影,他这才察觉,估计此地又是将系统列为禁物,不许系统发挥。
陈槐欲要离开,脚边却不知从哪里滚过来几只破败的人皮鼓,鼓皮破裂,内里被虫子啃噬干净,还结成不少的蛛网。裂痕遍布的铜钹,因氧化而绿锈斑斑,翘起的不规则边缘,瞬间让陈槐想起先前的砗磲床。
他快速摇头,打算把砗磲床有关的事情一并抛出脑海,省得再想起给他添堵的余千岁。
唢呐与铜铃叠加放置,风沙吹来,发出呜咽尖锐的奏鸣。
陈槐立马将耳朵捂住,眼睛却因钻耳的鸣音落下两行鲜红的血泪。
劲风狂吹,转瞬之间整个天地被黄沙席卷,陈槐脚下踩的沙粒正盘旋上升,无人的戏台,却见人皮鼓恢复如初,唢呐高空悬置,发出高昂的声音,铜铃配合铜钹,声声震耳。
节奏规律的鼓点之下,陈槐眯起眼睛仔细窥视,无数个黑影在戏台上配合默契。
一曲终毕,台下的黑影成为排列整齐的观众,纷纷鼓掌。
陈槐拔腿就跑,却在跑出五米时,被看不见的屏障弹回来,明明那边照旧是一望无际的沙地,他却如何都走不出去。
风沙静止,戏台停唱。
沙沙的毛笔写字音,在落笔之后,一张堪比整个戏台大小的宣纸,从空中飘来,垂直落在陈槐眼前。
陈槐自上而下,从右到左通览一番,发现这是首诗——
痴心冠醉十四载
碧血丹心万甲沉
桑阴伴生孤影在
前尘待补旧音寻
宣纸的墨迹明显尚未干透,沙粒还在墨渍上面簌簌滚动,在“寻”字的最后一笔堆成小沙包,如同老师在黑板上画下的重点,陈槐重新读了三遍,发现这首诗大有文章。不仅对先前故事进行了概括,还对其他的事情进行了讨论。
特别是最后一句,“前尘待补旧音寻”,陈槐低头思索,几个灵光闪过,顿时抹平了他紧皱的眉头。
依凤冠的记忆来看,那个新娘和新郎的故事,应该就是对应诗的前半部分。后半部分的“桑阴伴生”,不出意外的话,指的则是桑阴树和它的伴生物,魇。
陈槐环视四周,不知不觉地松了一口气,好在这里没有桑阴树和魇,否则凭他一个人对付,未免有些吃力。
紧张之余,陈槐指着宣纸上面的“前尘”,又是一番认真琢磨。
前尘、前尘……
他追着问题不停溯源,忽地恍然大悟。
他们来到荒天大漠,原因不就是大漠结界松动,而这先前立下的结界,自是和八大审判者有关系。陈槐心中凛然,宣纸上面的沙粒哗啦啦掉落,干净如许的白纸黑字,自行卷成纸轴,飞进陈槐的袖子。
他急忙低头翻开袖子寻找那幅字画,却被自己的一身打扮惊讶到,立刻祭出承影,借着银亮的剑光,陈槐看到他全身上下,完全是古人装扮,而那幅字画,任他寻遍全身,也没有找到。
“戚家军征兵!戚家军征兵!为国效力,死而后已。”
陈槐被一众年轻汉子挤到最前面,他仰头朝着马背上的人看,这不是第九的裴烬吗?裴烬依旧是那张脸,但陈槐不确定他有没有认出自己。
裴烬打开册子公事公办,对着身后的小兵说了两句,不一会儿几个五大三粗的硬汉,把陈槐在内的二百多人,一块拉去废弃的校场。
陈槐到达之后,发现来参军的壮年男人,不只他们,还有从其他地方来的,有些人主动请缨,一提到戚家军,脸上散发着喜悦的笑容。有些人则是被迫来的,跟个鹌鹑一样,瑟缩地躲在角落。
陈槐鹰隼般的敏锐目光,一一从这些人身上逡巡。他不仅看到了裴烬,还有人群里的谢承宴、吴期、余千岁、擎风……几乎所有从副本里活下来的玩家,全部都到了这里。
最关键的是,正当他计划和吴期联系时,江杉穿过重重人群,拍了拍陈槐的肩膀。陈槐在见到江杉的第一眼时不是喜悦,而是惊恐,他发现他的感知力在这里不起作用,就连他自身的惯性提防,也下降了数倍。
千里传音镯更是成了摆设,变成中看不中用的纹身般细线。
“嗨陈槐!”
江杉略有兴奋,他眼中精光闪动,“我不是说了,不让你们进来吗?”
“一个两个的,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你们是真不怕死啊。我一个人就算交代在这里,倒也没啥。按我的推算,牺牲我一人,云落山还能有五人存活,我们的胜率会比第九和光耀大很多。”
他边说边摊手摇头,“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们全都进来了,为了活命,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不过也好,万一遇到不好的事儿,咱们在一起,还能多想几个解决方案。”
陈槐微微侧着脖颈,“你为什么要那样说?”
江杉给他掰手指,“这是我重来的第六回,我却还是没有找到逃离循环的方法,不仅如此,就连离开沙漠地底的办法,我都没找到。”
他一脸痛苦,“你知道死了之后,一睁眼又重新活过来的绝望吗?”
陈槐不解,“难道不应该是高兴才对?”
江杉嘴角抽动,“一次两次当然高兴,毕竟重生就代表新增机会。但这架不住戚家军惨死的命运啊,我做了五次小兵,每次不是被炸死,就是被乱剑捅死。死了之后,又会回到选兵现场,再一次周而复始,烦都烦死了。与其这样,我宁愿彻底死了拉倒。”
“一遍遍真实的经历死亡,哪怕是我这样的大心脏,也受不住好吧。”
陈槐低声问道,“你就这么确定会被戚家军选上?”
“那你瞧好吧。”江杉摇头晃脑,“现在不光是我,还有所有幸存的玩家,都会被裴烬选中,成为戚家军的一员。然后咱们就一起光荣地战死沙场,为那狗皇帝的狗江山,做出壮烈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