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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霆军落日

>伊隆河畔血未干,庆功宴上突降圣旨。

>“霆军主帅鲍超,贻误战机,着即解散!”

>满座哗然中,李鸿章幕僚冷眼旁观,曾国藩密信随后而至。

>当刘铭传“谢罪”的礼物送到军营时,鲍超划破手指在军旗上写下一个血字。

>解甲那日,他独自走向江边,背后突然响起一片铠甲跪地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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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六年的深秋,伊隆河畔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混合着焦土的独特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腑里。河岸上,折断的矛戈、碎裂的盾牌和焦黑的旗帜半陷在泥泞之中,像大地无法愈合的狰狞伤口。河水浑浊,缓缓流淌,不时卷过一两具肿胀发白的捻军尸骸,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惨烈搏杀。

鲍超勒马立于河岸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身后是默然肃立的“霆”字营亲兵。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玄色战袍溅满了深褐色的血点,有些已经干涸发硬,有些边缘还透着暗红。冷硬的秋风穿过被炮火燎得焦黑的树丛,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卷起他战袍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刚刚被血与火彻底洗刷过的战场。视野所及,淮军刘铭传部的残破营盘七零八落,辕门倾颓,栅栏狼藉。就在几个时辰前,这里还是濒临崩溃的绝境。若不是他霆军如神兵天降,从侧翼以雷霆万钧之势撕裂捻军重围,此刻这片泥泞里浸泡的,恐怕就该是淮军的尸骨了。

“大帅,”身后一名亲兵队长哑着嗓子,声音里带着激战后的疲惫,“刘军门那边派人来传话,说…淮军李中丞(李鸿章)已至大营,传令各军主将即刻赴宴,为…为伊隆河大捷庆功。”

鲍超浓黑的眉毛微微蹙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应。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伊隆河大捷?他嘴角牵动了一下,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意味。这场所谓的“大捷”,是踩着多少霆军儿郎的尸骨,才从阎王爷手里硬抢回来的淮军残部?马蹄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思绪。一名传令兵飞驰而至,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份烫着金边的精致请柬:“鲍军门!李中丞于大营设宴,特命卑职恭请军门赴宴!”

鲍超接过请柬,那朱红的帖子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掌中显得格外刺目。他沉默片刻,终于沉声吐出一个字:“走。”

淮军大营灯火通明,与不远处霆军营地的篝火形成了鲜明对比。辕门内外,淮军兵士盔明甲亮,个个挺胸抬头,一扫白日的颓丧,旌旗猎猎,映着通明的灯火,颇有几分得胜之师的昂扬气象。中军大帐内更是喧嚣鼎沸,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主位之上,李鸿章身着簇新的仙鹤补服,面含矜持的微笑,正举杯接受着麾下将领和幕僚们一浪高过一浪的颂扬。

“全赖中丞运筹帷幄,调度有方!”

“刘军门神勇,当居首功!”

“伊隆河一战,全歼捻逆,壮我天威!”

溢美之词如潮水般涌向主座,李鸿章含笑应着,目光偶尔扫过帐门口。

当鲍超那魁梧的身影裹着一身尚未散尽的战场煞气,大步踏进喧嚣温暖的帐中时,帐内的喧闹声像是被无形的利刃骤然切断了一瞬。

“霆军鲍超,参见中丞大人。”鲍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质地,清晰地压过残存的嘈杂。

他按军礼抱拳,动作刚硬利落,甲叶摩擦发出冷硬的声响。

“哦?鲍军门来了!”李鸿章脸上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许,抬手虚扶,“快请入座!伊隆河一战,贵部驰援及时,亦是有功!”

他的话语里,“驰援”二字咬得略重了些。

鲍超面色沉静,依言走向预留的座位。他的到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了温热的酒池,原本融洽热烈的气氛微妙地凝滞起来。

不少淮军将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疏离,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鲍超目不斜视,坦然落座于为他安排的偏下位置,那里离主位上的李鸿章和刘铭传都隔开了不小的距离。

酒过三巡,气氛在刻意的烘托下似乎重新活络起来。丝竹之声靡靡入耳,舞姬水袖翩跹。

李鸿章捻须含笑,正待再次举杯,帐帘却猛地被掀开!

一阵初冬凛冽的寒风灌入,吹得灯火摇曳不定。

一名身着八百里加急驿卒服饰的信使,浑身尘土,满脸风霜,在两名神色肃穆的兵部差官引导下,踉跄着闯入这片歌舞升平的温暖之中。

驿卒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举着一个明黄卷轴,那颜色在灯火下刺眼得如同燃烧的火焰。

“圣——旨——到——!”

尖细嘹亮的通传声像一道霹雳,瞬间撕裂了宴席上所有的喧嚣。

丝竹骤停,舞姬僵立,杯盏碰撞之声戛然而止。满座文武,无论淮军湘军,全都惊愕地站起身,目光齐刷刷聚焦在那卷明黄之上。

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灯花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和驿卒粗重的喘息。

李鸿章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化为一片肃然。

他迅速离席,整了整衣冠,快步走到帐中空地,撩袍跪倒:“臣李鸿章,恭聆圣谕!”帐内众人如梦初醒,呼啦啦跟着跪倒一片。

兵部差官面无表情地展开圣旨,冰冷平板、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在死寂的大帐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湘军霆字营统领、浙江提督鲍超,于伊隆河剿捻之役,拥兵自重,迟延观望,坐视友军困危而不救,致淮军刘铭传部险遭覆灭,战局几致糜烂!其行迹乖张,贻误戎机,实属罪无可逭!着即褫夺鲍超浙江提督之职,所部霆字营,即刻就地解散!所遗军械、粮秣、马匹,尽数移交淮军统辖,以儆效尤!钦此——!”

“嗡”的一声,整个大帐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死寂瞬间被打破,又被更深的震惊和死寂所取代。

无数道目光,惊疑的、震骇的、难以置信的,甚至是幸灾乐祸的,如同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射向那个依旧直挺挺跪在人群中的身影——鲍超。

鲍超的头猛地抬起,脖颈的筋肉瞬间绷紧如铁石!

那张被塞外风霜和战场硝烟刻下无数沟壑的刚毅脸庞,血色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随即又被一股狂暴的、无法遏制的赤红猛然冲上!

他的双眼骤然瞪大,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炸裂,喷射出难以置信的怒火和惊涛骇浪般的屈辱。

他死死地盯着那卷黄绫,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烧穿。

“贻误战机?就地解散?!”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全身每一寸筋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紧握的双拳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青筋在古铜色的手背上根根暴起,如同虬结的怒龙,随时可能挣脱皮肉的束缚,择人而噬!

“这不可能!”他身边一个年轻的霆军部将失声叫了出来,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变了调,“伊隆河明明是我霆军拼死杀入重围,才救出了刘铭传!怎会是…怎会是贻误战机?!这是颠倒黑白!是构陷!”那部将激动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质问。

“放肆!”一声威严的断喝响起。

李鸿章已从地上站起,面沉似水,目光如电扫过那激动的部将,最终落在鲍超身上,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雷霆雨露,俱是天恩!鲍军门,难道要抗旨不成?”

他微微侧目,站在他身后阴影里一个身着青衫、面容精干的幕僚轻轻颔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毒蛇吐信,转瞬即逝。

那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鲍超几乎要爆裂的神经上。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口灼热欲喷的怒火硬生生被他以铁石般的意志压回腹腔深处,烧得五脏六腑一片剧痛。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臣……鲍超……”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喉咙里挤出来的血块,“……谢……主隆恩!领旨……遵办!”

最后一个字落下,仿佛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气。

他依旧保持着叩首的姿势,宽阔的肩背剧烈地起伏着,那身沾满伊隆河血泥的玄色战袍,此刻沉重得如同万钧铁枷。

庆功宴在一种诡异到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草草收场。灯火阑珊,杯盘狼藉,方才的喧嚣仿佛只是一个荒诞的梦魇。

鲍超独自一人,拖着灌了铅般的脚步回到霆军大营。辕门两侧的“霆”字营旗在夜风中无力地低垂着,猎猎的声响像是呜咽。

中军帐内,灯火如豆。他枯坐在冰冷的虎皮交椅上,像一尊凝固的石雕,只有手中紧攥着的那卷冰冷刺骨的圣旨,提醒着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亲兵压抑着悲愤的通禀:“大帅!曾大帅……有密信送到!”

鲍超猛地一震,像是被惊醒。他几乎是抢过那封没有署名的信函,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撕开了封口。

熟悉的、属于恩师曾国藩的端方小楷映入眼帘,字迹似乎比往日多了几分滞重:

“春霆吾弟钧鉴:伊隆河事,朝议汹汹,弹章如雪。李少荃(李鸿章)执词甚坚,力陈弟部‘迁延’之失。中枢震怒,圣意已决。兄虽据理力争,然事涉湘淮大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值此多事之秋,两军龃龉,徒令捻逆窃喜,朝野侧目。兄……万般无奈,唯有忍痛……望弟以大局为重,暂受委屈。霆军遣散,虽非所愿,然亦可免日后无穷攻讦,保全弟之声名。弟之忠勇,兄深知之,天地可鉴!然时势如此,不得不曲为弥缝。万望弟体察兄之苦心,暂抑雷霆之怒,善抚部属,交卸军务,徐徐图之。他日风波定,兄必当为弟剖白于君前!临书涕零,不知所言。兄国藩手泐。”

信纸从鲍超颤抖的指间无声滑落,飘落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眼中的最后一丝光亮,熄灭了。

恩师的字句,如同一盆彻骨的冰水,将他心头那点残存的、以为尚有人主持公道的微弱火星彻底浇灭。

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重、无奈,甚至是一丝近乎哀求的意味,比李鸿章的构陷、比朝廷的圣旨更锋利地刺穿了他的心防。

原来,连恩师都选择了退让,选择了牺牲他鲍超和整个霆军,去换取那所谓的“湘淮大局”!

帐内死寂,只有灯芯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像是在嘲笑着什么。鲍超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已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再次响起亲兵悲愤到扭曲的声音:“大帅!淮军刘铭传……派人送来东西!”

鲍超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望向帐门。

一个淮军装束的小校,低着头,双手捧着一个红木托盘,上面覆盖着一块红绸,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他不敢看鲍超的脸,将托盘放在帅案一角,声音细若蚊蚋:“鲍……鲍军门,我家刘军门……说……说伊隆河之事,深感……深感歉意……特备薄礼,聊表……聊表寸心……”

说完,如蒙大赦般,飞快地躬身退了出去。

鲍超的目光落在那刺目的红绸上。他缓缓起身,走到案前,猛地一把掀开红绸!

托盘上,赫然是两支通体碧绿、价值不菲的翡翠如意!

在昏黄的灯光下,那温润的绿光流转,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冰冷的嘲讽意味。

“歉意?寸心?”鲍超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怪异的嗬嗬声,像是垂死野兽的呜咽,又像是压抑到极致的惨笑。

他猛地抓起一支如意,那坚硬的玉石硌得他掌心生疼。他高高扬起手臂,全身的肌肉贲张,眼看就要将这虚伪的“歉意”狠狠砸碎在地!

手臂在空中凝滞了。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如意,又缓缓移开,望向帅案后悬挂着的那面巨大的“霆”字军旗。

墨黑的旗面,金色的“霆”字,历经无数血火硝烟,依旧透着一股不屈的凛然之气。那是霆军的魂!

高举的手臂,最终无力地垂落下来。那支冰冷的翡翠如意被随意地丢回托盘里,发出一声沉闷的磕碰声。

鲍超没有再看那如意一眼。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军旗下,仰起头,久久地凝视着那个他亲手写就、承载了无数兄弟热血和荣耀的“霆”字。

然后,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锋锐的刀刃毫不犹豫地划破了自己左手的大拇指!

殷红的血珠瞬间涌出,顺着粗粝的手指蜿蜒而下。

他抬起流血的手指,没有半分犹豫,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悲壮,在那墨黑旗面、金色“霆”字下方,重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巨大、淋漓、触目惊心的血字——

**忠!**

鲜血浸入旗帜的纤维,迅速洇开,那个“忠”字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惨烈、刺眼,仿佛一个泣血的控诉,又像是一个悲凉的墓志铭。

营中再无往日的喧嚣。死寂笼罩着每一顶帐篷,沉重得令人窒息。兵部的公文一道紧似一道,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催促着霆军最后的消亡。

“大帅!真就……真就这么散了?”一个跟随鲍超多年的老营官,须发皆白,此刻跪在帐前,浑浊的老泪纵横,死死抱住鲍超的腿,声音嘶哑破碎,“弟兄们跟着您,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多少回啊!朝廷一句话,就……就全完了?这公道何在啊!”

鲍超沉默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他俯身,用力将老营官搀起,动作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环视着帐外那些围拢过来的、一张张熟悉而布满悲愤绝望的面孔,这些都是随他出生入死、百战余生的兄弟。

“弟兄们,”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却清晰地穿透了悲泣和压抑的喘息,“

鲍超无能,护不住咱们霆军这块牌子了。朝廷的旨意……就是天意!散了……都散了吧!”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心头:

“回家去!好好活着!娶妻生子,奉养爹娘!把在霆军流的血,都忘在伊隆河!今日一别,各自珍重!若有来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那后半句“若有来日,再聚大旗”终究没有说出口,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都给我挺直了脊梁骨走!莫让人看了笑话!”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临别的壮烈。只有这最朴素的叮咛,却像一把钝刀,在每个人心头反复切割。

解散的过程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中进行。

淮军派来的接收官员带着兵丁,像一群闯入家园的鬣狗,冷漠地清点着霆军的刀枪、铠甲、粮秣、马匹。

霆军的士兵们默默地交出自己的武器,脱下熟悉的号衣,动作僵硬而迟缓。

一件件曾沾满敌人和自己鲜血的兵器被堆叠,一套套洗得发白的号衣被收走,一匹匹曾驰骋疆场的战马被牵离。

营盘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空荡、冷清。

营中空地上,燃起了几堆巨大的篝火。鲍超站在火堆旁,火光映着他铁铸般的侧脸,明灭不定。

他亲手将一面面代表各营、各哨的“霆”字营旗投入熊熊烈焰之中。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旗帜,布料在高温下卷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唯有那个金色的“霆”字在烈焰中闪耀出最后的光芒,然后归于虚无。

浓烟滚滚,带着布料和油脂燃烧的焦糊气味,盘旋上升,遮蔽了本就灰蒙蒙的天空,如同无数不甘的魂魄在无声地嘶嚎、消散。

最后一日,黎明将至。营盘彻底空了,只剩下断壁残垣和满地的狼藉。

鲍超独自一人回到了自己的中军帐。

帐内已空空荡荡,只有角落的兵器架上,还挂着他那套擦拭得锃亮的玄铁鱼鳞甲和那顶红缨凤翅盔,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走到盔甲前,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冰凉的甲片,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

每一片甲叶都曾替他挡下致命的刀箭,上面细密的划痕和凹陷,都是无数次血战的见证。

他解下腰间那柄不知饮过多少敌血的佩刀,刀鞘上布满了岁月和战斗留下的斑驳痕迹。

他抽出半截雪亮的刀身,寒光映亮了他布满血丝却异常平静的双眼。

“老伙计……”他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几不可闻,“你也……歇了吧。”

刀身缓缓归鞘。他解下那身标志性的玄色战袍,叠好。

然后,他褪下了里面那件早已洗得发白、边缘磨损、沾染了洗不净的血渍和汗渍的旧军衣。

他换上了一身普通的青布棉袍,脚上是一双半旧的千层底布鞋。

最后,他将那顶象征着一品武官身份的红顶子官帽,端端正正地放在那套冰冷的盔甲旁边。

穿戴整齐,他最后环视了一眼这个曾号令千军万马、如今却只剩下凄凉空旷的营帐。

没有留恋,没有叹息,他转身,毫不犹豫地掀开帐帘,大步走了出去。

天光微亮,深秋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凉意扑面而来。

军营辕门早已倾颓,无人看守。鲍超的身影孤零零地穿过这片死寂的废墟,走向远处那条在晨雾中泛着灰白色微光的无名小河。

河畔衰草连天,在风中瑟瑟抖动。

他的步伐沉稳而决绝,背影在空旷的天地间显得异常孤峭。布鞋踩在布满碎石和枯枝的河滩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隐入河滩的薄雾时,身后那片死寂的废墟中,突然响起一片沉重而整齐的金属撞击声!

“锵啷啷——!”

鲍超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

眼前的一幕,让他那如同古井般沉寂的双目骤然收缩!

在残破的辕门旁,在倒塌的营栅边,在空旷的校场中央……影影绰绰,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跪满了黑压压的人影!

足有数百人之多!他们身上,竟然都穿着早已被收缴、不知如何又被寻回的霆军旧号衣!

虽然破旧不堪,布满补丁,但那墨黑的底色和模糊的“霆”字轮廓,在灰蒙蒙的晨光里依旧刺眼!

这些人,有的是须发皆白的老兵,有的是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少年兵,更多的则是正当壮年的汉子。

他们全都卸去了甲胄,只穿着单薄的号衣,如同赤诚的献祭。

他们沉默地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头颅深深垂下,脊背却挺得笔直,像一片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黑色森林。

没有呼喊,没有哭泣,只有那一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数百双抬起时望向他的、布满血丝的眼睛。

那目光里,没有哀求,没有挽留,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无法言说的悲怆和诀别。

河风呜咽着吹过空旷的河滩,卷起枯草和沙尘,也吹动着鲍超青布棉袍的下摆。

他站在河岸与军营废墟的交界线上,像一座骤然凝固的礁石。

他望着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人潮,目光从一张张熟悉的、布满风霜和血污的脸上缓缓扫过。

老营官沟壑纵横的脸上,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砸在冰冷的泥土里;那个曾为他说过话的年轻部将,牙关紧咬,嘴角渗出血丝;

更多的面孔,只是沉默地仰望着他,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鲍超的喉头,带着浓重的铁锈腥气。

他猛地闭上眼,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削斧刻。再睁眼时,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波澜都已被强行压下,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他对着那片沉默跪伏的黑色人潮,缓缓地、极其沉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言语。这一个点头,是最后的军令,也是最后的告别。

他决然转身,再不回头,大步走向河滩。脚步踏在碎石上,发出单调而坚定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踏在无数人的心上。

河水在晨雾中无声流淌,一艘简陋的乌篷小船系在岸边的一根枯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那是他早已备下的归途。

船夫是个沉默的干瘦老汉,戴着斗笠,缩在船尾,不敢看岸上那震撼的一幕。

鲍超踏上跳板,船身微微一沉。他弯腰钻进低矮的船舱,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船夫用长篙在岸石上一点,小船便轻飘飘地离开了河岸,滑向河心。浑浊的河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哗的轻响。

薄雾在河面上流动,渐渐将岸上那片沉默跪地的黑色身影、那片死寂的军营废墟,都温柔而又无情地遮蔽起来,最终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一个正在消散的噩梦。

鲍超坐在船舱里,背对着来时的方向,如同一尊泥塑木雕。

青布棉袍裹着他依旧魁梧的身躯,却再也撑不起那份金戈铁马的峥嵘。

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落在船舱角落,那里安静地躺着一个用蓝布包袱裹着的长条物件——那是他离营前,一个亲兵悄悄塞给他的。

此刻,他伸出粗糙的手,缓缓解开了包袱。

里面是一把刀。

并非他征战沙场的佩刀,而是一把更古旧、刀鞘早已磨损得看不出原色的断刀。

刀身从中而断,断口参差不齐,布满暗红色的锈迹。

鲍超的手指抚过那冰冷的断口,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

这把断刀,是他当年初入湘军,从一名战死的捻军老兵手中夺下的第一件战利品,也是他半生喋血的起点。

刀身上那些深褐色的斑点,早已分不清是敌人的血,还是自己当年第一次杀人时溅上的血。

它曾锋利无匹,如今却只剩半截残躯,布满了时光和血火侵蚀的痕迹,像极了此刻的他,和他那支被强行抹去的霆军。

他拿起断刀,手指抚过刀身上一道深深的、几乎斩断刀脊的凹痕。

那是在安庆城外,为了掩护一个被围的哨队,他单人独骑冲入敌阵,硬生生用这把刀格开了劈向部下的一柄巨斧,刀身从此留下不可磨灭的创伤。

指尖划过另一处细密的崩口,那是转战江西时,一场伏击战打到刀刃卷刃,砍在敌人铁盔上留下的印记。

每一道伤痕,都对应着一段血色的记忆,一个倒下的兄弟,一场惨烈的搏杀。

“呵……”一声极轻、极淡,仿佛抽尽了所有力气的叹息,从他紧抿的唇缝中逸出。

那叹息飘散在湿冷的河风中,转瞬即逝。他将断刀横放在膝上,断口朝外,不再去看。目光投向船舱外迷蒙的水面。

小船顺流而下。

两岸的景色在薄雾中缓缓倒退。枯黄的芦苇在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悲鸣。

几只寒鸦掠过灰蒙蒙的天空,发出凄厉的啼叫。

远处起伏的山峦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条载着失败者的小船。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河道拐弯处,一片乱石嶙峋的浅滩映入眼帘。

浑浊的河水冲刷着滩涂,一些被河水卷来的杂物半埋在泥沙里。

几根断裂腐朽的木矛杆斜插着,矛尖早已锈蚀无踪。

几片碎裂的、带着明显烧灼痕迹的甲叶在浅水中若隐若现。

更刺眼的,是河滩边缘散落的几支锈迹斑斑、箭羽早已腐烂脱落的箭簇,还有半面深陷在淤泥里的破旧旗帜,残存的颜色依稀可辨——捻军的黄!

这里,赫然是伊隆河之战的另一处边缘战场!那些被河水带来的遗物,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战役的余波和惨烈。

河水似乎在这里也流得格外滞涩沉重,呜咽着拍打船身。

船夫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更加沉默地撑着篙,只想快些驶过这片浸透着不祥的河滩。

鲍超的目光扫过那些战争的残骸,最终定格在浅水中那半面捻军破旗上。

旗面被水流扯动,微微起伏,像垂死者最后的挣扎。

他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仿佛看到的只是一片寻常的河滩乱石。

小船终于驶过了那片浸满血痕的浅滩,将战争的遗迹抛在身后。

河面似乎开阔了些,水流也平缓下来。天空依旧阴霾,灰白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透不出半点阳光。

他依旧枯坐着,膝上横着那把冰冷的断刀。

两岸的枯树、荒村、田野,如同褪色的画卷,在他空洞的视野里无声地流淌过去。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船底单调的流水声,提醒着空间的移动。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惨淡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没时,前方河道上出现了一座古朴的石桥。

桥头岸边,几株高大的老榆树在暮色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小船缓缓靠向桥边一处简陋的码头。

船终于停了。船夫放下篙,低声道:“客官,石桥镇到了。”

鲍超沉默地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僵硬。他弯腰拿起那个蓝布包袱,重新裹好那把沉重的断刀,夹在腋下。

然后,他一步踏上了冰冷的码头木板。青布棉袍的身影在昏黄的暮色中显得异常单薄。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载他离开战场的小船,也没有理会那船夫探究的目光。他的目光越过石桥,投向镇子深处。

那里,炊烟袅袅,隐约传来几声犬吠,是人间烟火的气息。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着暮色,走向那座石桥,走向桥后那个陌生的、等待着他的、只有无边沉寂的余生。

身影渐渐融入石桥的阴影和升腾的暮霭之中,终于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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