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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

赖文光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苦心构筑、赖以翻盘的尹隆河防线,在这三路并进、凶狠老辣的湘军铁拳打击下,如同纸糊的堡垒,在几个呼吸间便土崩瓦解!

阵型被彻底撕裂,分割,包围!恐惧如同瘟疫,席卷了每一个捻军士兵,崩溃已成定局!

“顶住!顶住!向河滩退!过河!”赖文光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试图收拢溃兵。

但兵败如山倒,恐惧的洪流一旦形成,任何个人的勇武都如螳臂当车。

败兵像没头的苍蝇,哭喊着,推搡着,不顾一切地向汉水河滩涌去。

河滩上泥泞湿滑,人马践踏,落水者的呼救声瞬间被后面涌来的人潮淹没。

混乱的漩涡中心,那面巨大的玄黑“鲍”字帅旗,如同地狱深渊的坐标,稳稳地矗立在战场制高点。

旗下,一匹雄骏异常、毛色如墨的西域大宛马上,端坐着此间的主宰——鲍超。

他身形魁梧如山,身披一副打磨得锃亮的玄铁锁子甲,甲叶在昏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

脸上虬髯戟张,如同钢针倒竖,遮住了大半张脸,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又沉静如寒潭,不带丝毫波澜地扫视着下方修罗场般的景象。

他手中并未持长兵,只用左手稳稳地控着缰绳,右手则随意地按在腰间那柄鲨鱼皮鞘的腰刀刀柄上。

刀柄缠着暗红色的丝绳,早已被岁月和无数次握持磨得油亮。

战场上的喧嚣——震天的喊杀、垂死的哀嚎、兵刃的撞击、战马的嘶鸣——仿佛都被他身上那层无形的冰甲隔绝开来。

他就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任凭惊涛骇浪在四周汹涌澎湃,兀自岿然不动。

只有那微微眯起的锐利眼神,如同最精准的刻刀,在溃散的捻军洪流中,锁定着那个即便在溃败中依旧试图组织抵抗的熟悉身影——赖文光!

“传令,”鲍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盖过了战场的喧嚣,传入身旁掌旗官和传令兵的耳中。

他的目光依旧钉在远处那个黄色的身影上,右手食指在腰刀冰凉的鲨鱼皮鞘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如同敲定了猎物的命运。

“中路枪阵,压上去,驱赶溃兵,不许他们结阵!右翼马队,”

他顿了顿,手指指向赖文光黄旗所在的大致方位,“咬死那杆黄旗!任化邦也好,赖文光也罢,提头来见!左翼藤牌手,清剿河滩残敌,一个不留!”

“得令!”传令兵抱拳嘶吼,猛地一夹马腹,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下山坡,手中令旗疾挥,尖锐的铜哨声刺破混乱的空气。

命令如同无形的链条,瞬间绷紧!中路那堵沉默的抬枪、鸟铳壁垒,再次爆发出惊天动地的齐射!

这一次,他们不再追求覆盖杀伤,而是如同移动的钢铁磨盘,在军官的号令下,踏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一步一轰,一步一进!

每一次排枪轰鸣,都像巨锤砸在溃兵已然脆弱不堪的神经上,将他们如同驱赶羊群般,更加疯狂地逼向泥泞的汉水河滩!

右翼的湘军马队,在得到军令后,爆发出震天的战吼!

数百精骑不再分散追击溃兵,而是在为首悍将的带领下,如同一柄烧红的铁锥,目标明确,不顾一切地撕裂混乱的人潮,直扑赖文光那面在乱军中依旧顽强移动的黄色大旗!

赖文光身边,忠心耿耿的侍卫营如同礁石,在败退的洪流中死死顶住。

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侍卫营统领,一个魁梧如铁塔的汉子,挥舞着两柄沉重的板斧,将一名突入近前的湘军骑兵连人带马劈翻在地,厉声嘶吼:“护住王爷!护住大旗!向河边撤——!”

然而,湘军马队如同附骨之疽,死死咬住。

赖文光身边的亲卫如同被割倒的麦子,一层层倒下。

那面黄色的“太平天国遵王赖”大旗,在无数兵刃的劈砍和鲜血的泼溅下,终于支撑不住,旗杆从中断裂!

象征着遵王身份的黄旗,如同折翼的巨鸟,带着淋漓的鲜血,沉重地栽倒在泥泞的血泊之中!

赖文光目眦欲裂!旗在人在,旗亡……他猛地一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避开侧面刺来的一矛,反手一刀,将一个试图偷袭的湘军步卒劈翻。

冰冷的血点溅到他脸上,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走!”他对着仅存的几个心腹和浑身浴血的任化邦、李允嘶吼一声,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与不甘。

他猛地调转马头,不再看那倒下的旗帜,狠狠一鞭抽在马股上,战马吃痛,嘶鸣着撞开挡路的溃兵,朝着人潮最为汹涌、也是唯一生路的汉水河滩亡命冲去!

河滩,已成人间炼狱。

泥泞深陷马蹄,冰冷的河水刺骨。败兵为了争抢那几条残破的小渡船,疯狂地扭打、撕咬、甚至拔刀相向。

落水者在浑浊的河水中绝望地扑腾,旋即被后面涌来的人群踩入水底。

湘军左翼的藤牌手和紧随其后的步卒,如同梳篦般清理着河岸。

刀光起落,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浑浊的汉水,被染成了刺目的暗红色,河面上漂浮着无数尸体和杂物。

赖文光、任化邦、李允等数十骑残部,仗着马快,终于冲开一条血路,踏入了冰冷的河水。

战马在齐腰深的水中奋力挣扎前行。

身后,湘军的追兵已至岸边,弓箭和零星的抬枪子弹呼啸着射来,激起一道道水柱,身边不断有骑士或战马中箭中弹,惨叫着倒下,被汹涌的河水卷走。

赖文光伏在马背上,冰冷的河水浸透了下半身,刺骨的寒意也无法浇灭心头那团屈辱和剧痛的火焰。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被血与火笼罩的尹隆河战场。

硝烟弥漫,遮天蔽日,无数猩红的湘军旗帜在烟尘中猎猎招展,如同地狱盛开的彼岸花。

那面巨大的玄黑“鲍”字帅旗,依旧稳稳地矗立在最高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宣告着他西进川陕梦想的彻底破灭。

“鲍超……曾老妖……”赖文光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他猛地转过头,狠狠抽打着战马,向着对岸那片未知的黑暗亡命而去。

冰冷的河水拍打着身体,每一次冲击,都像是在冲刷着刻骨的耻辱和那深入骨髓的、对那面玄黑帅旗的忌惮。

当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被汉水东岸的黑暗彻底吞噬,尹隆河畔的喧嚣终于渐渐平息。

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硝烟混合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战场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失去了目标的湘军士卒们,如同精密的器械停止了运转,默默地开始打扫这片巨大的屠宰场。

火把次第点燃,昏黄跳动的光芒撕开沉沉的暮色,照亮了脚下修罗地狱般的景象。尸体,层层叠叠,一眼望不到边际。

穿着各色号衣的捻军,蓝布褂的淮军,还有少量倒下的湘军袍泽,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纠缠在一起,凝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搏杀或挣扎中。

泥泞的地面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被粘稠的血浆浸透,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叽”声。

士兵们沉默地翻动着尸体。动作熟练而麻木。他们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张沾满血污泥垢的脸,翻检着残破的号衣。

每当发现穿着湘军号衣的躯体,无论完整还是残缺,都会引来几声压抑的叹息。几个士兵合力将同乡或熟识袍泽的遗体小心地抬出尸堆,用能找到的还算干净的布片或草席草草盖上。

更多的人,则在尸堆中搜寻着战利品。成色尚好的刀枪被捡起,擦拭;散落的抬枪、鸟铳被小心收集;甚至是从尸体上摸出几枚铜钱、一块干粮、一个还算完好的水囊……

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拖拽尸体的摩擦声、以及偶尔因发现某个熟悉面孔而发出的、极力压抑的哽咽。

战场中央,那面巨大的玄黑“鲍”字帅旗下,气氛截然不同。

这里灯火通明,亲兵卫队肃立如松,火把的光芒映照着鲍超和他面前几个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刀痕箭孔的悍将。

血腥味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气味,浓郁得呛人。

鲍超依旧端坐在他那匹雄骏的黑马上,玄铁锁子甲上溅满了暗红色的血点,有些已经干涸发黑,有些还在顺着甲叶的纹路缓缓流淌。

他右手握着那柄鲨鱼皮鞘腰刀的刀柄,左手则提着一颗血肉模糊、须发上沾满泥浆的头颅!

那头颅脖颈的断口处,筋肉狰狞外翻,兀自滴着粘稠的血珠,砸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嗒、嗒”声。

头颅的面容在血污和泥土的覆盖下已难以辨认,但那残留的狰狞和一丝凝固的惊愕,依旧触目惊心。

一名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营官,单膝跪在鲍超马前,声音洪亮地禀报:

“禀军门!职部已肃清河滩,捻匪遗尸逾万!辎重、骡马、枪械,缴获无算!赖逆、任逆、李逆等贼酋,率数十骑残部,趁乱泅水东遁,黑夜难追!此乃捻匪大头目、伪淮王邱远才首级!已被我部斩获!”

他指了指鲍超手中那颗滴血的头颅,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亢奋。

鲍超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锥,扫过邱远才那张凝固着死亡表情的脸,脸上虬髯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个极其细微的冷笑。

他没有说话,只是随手将那颗沉重的头颅丢给旁边的亲兵。

头颅在地上滚了两圈,留下一道暗红的轨迹。

他的视线转向战场另一角。

那里,一群衣衫褴褛、丢盔卸甲、面如死灰的淮军溃兵,正被一队持枪挎刀的湘军士兵严密看守着。

他们垂着头,不敢与任何人目光接触,如同待宰的羔羊,与周围肃杀的气氛格格不入。

其中几个军官模样的人,更是连顶戴都丢了,官袍被撕破,脸上还残留着死里逃生的惊悸和难以洗刷的羞惭。

鲍超的目光在那群溃兵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同情,只有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

他仿佛在看一堆碍事的垃圾。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清晰地穿透了夜晚的寒风:

“来人。”

“在!”一个亲兵统领立刻上前一步。

鲍超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群溃兵身上,右手拇指在腰刀冰冷的鲨鱼皮鞘上缓缓摩挲着,仿佛在感受那细腻的纹理和刀鞘内蕴藏的锋锐。

“从刘铭传那边,”他用刀鞘随意地点了点溃兵的方向,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挑个还能喘气的、腿脚利索的出来。”

亲兵统领心领神会,大声应道:“得令!”转身大步走向那群瑟瑟发抖的淮军溃兵。

很快,一个看起来还算年轻、只是脸上带着擦伤、眼神惊惶的淮军哨官被推搡着带到了鲍超马前。

他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惊恐地望着马背上那个如同铁塔般、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杀神。

鲍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火把映照下,锐利得似乎能洞穿人心。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死寂的空气中:

“回去告诉刘省三(刘铭传字省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脚下这片被血与火彻底洗礼过的土地,扫过那尸山血海,扫过那面依旧在夜风中猎猎作响的玄黑帅旗,最后定格在哨官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肃杀之气,在尹隆河畔的尸山血海上空隆隆回荡:

“臼口,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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