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川那一声从灵魂深处挤出的、压抑着极度惊恐的低呼,如同利刃划破了天台边缘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曾坤和那个叫娜娜的女孩同时微微一颤,像是从某种迷离的梦境中被惊醒,缓缓回过头来。
预想中的惊慌失措并没有出现。曾坤的眼神依旧是那片寸草不生的荒原,只是在看到陆九川的瞬间,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被打扰的漠然,随即又恢复了空洞。而娜娜,则像一只暴露在强光下的夜行动物,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慌乱,她下意识地往曾坤身边缩了缩,纤细的手指紧紧揪住病号服的衣角,但并没有做出更激烈的反应。
看到他们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突然出现而失足,陆九川提到嗓子眼的心稍微落下一点点,但依旧在高空疯狂摇摆,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他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了一口带着深秋寒意的空气,用尽可能平稳、不带任何惊扰和责备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脚步,如同靠近两只栖息在万丈悬崖边的、羽翼残破的珍稀蝴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让它们坠入深渊。
“坤儿……娜娜……上面风大,太冷了,我们……下去聊,好不好?”陆九川的声音放得极轻,极缓,仿佛在安抚受惊的孩童,生怕一丝重音就会惊碎这脆弱而危险的平衡。
曾坤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目光重新投向楼下那些缩小的、如同玩具般的车辆和蝼蚁般的行人,仿佛在凝视另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世界。
倒是娜娜,怯生生地抬起眼帘,飞快地瞥了一眼满脸焦急与担忧的陆九川,又看了看身旁沉默如石的曾坤,用细若蚊蝇、几乎要被风吹散的声音开口:“我们……我们没想真的跳下去……就是……这里很安静,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空洞的茫然,仿佛自己也不确定在此停留的意义。
陆九川的心因她这句话稍稍安定了一丝,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神经依旧紧绷如弦。他慢慢靠近,在距离他们还有两三米远、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停了下来,然后缓缓蹲下身,保持着一个不会给他们带来压迫感的高度,让自己的视线与他们平行。
“我知道,”陆九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理解和一种感同身受的温和,“这里的视野是很好。有时候……我也喜欢在高处待着,感觉……能暂时喘口气,好像能离开下面那些……理不清的烦扰。” 他没有否定他们的行为,而是尝试去理解他们选择此地的原因。
他的话似乎引起了曾坤一丝微不可察的反应,他那双原本毫无生气搭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关节微微发白。
陆九川趁热打铁,他没有强行去拉他们,也没有立刻搬出那些关于生命宝贵、未来可期的空洞大道理。他知道,那些话语在此刻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激起反效果。他就只是在那里蹲着,像一个沉默而可靠的守护者,陪着他们一起吹着天台冰冷刺骨的秋风,用自己的存在无声地告诉他们——你们不是完全孤独的。
沉默在三人之间持续了许久,只有深秋的风在耳边不知疲倦地呼啸,卷起天台上细微的尘土,带着离别的萧索。
终于,在夕阳如同泣血般将天边云彩染成最浓烈的橘红色时,曾坤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仿佛声带已经生锈,很久没有用来表达过什么:“川哥……你怕吗?”
陆九川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不是在问怕不怕高,而是在问怕不怕他们此刻的状态,怕不怕这种悬于生死边缘的绝望。他看着曾坤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睛,无比认真、一字一句地说:“怕。我怕失去你这个兄弟。”
这句简单直接的话,比任何华丽的劝慰都更有力量。曾坤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天色在沉默中一点点暗沉下来。
或许是陆九川那笨拙却坚定的陪伴,或许是那句“兄弟”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某个尚未完全冰封的角落,又或许是他内心积压了太久太久、那黑暗的潮水已经漫到了喉咙,需要一个哪怕极其细微的缝隙来宣泄。在夕阳最终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最后一抹挣扎的、如同淤青般的暗红,脚下城市的灯火如同苏醒的星海渐次亮起的时候,曾坤和娜娜,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话了。
他们说的很乱,很碎片化,逻辑不清,像是梦呓。曾坤没有直接提白雪的名字,也没有提马子龙和那场惨烈的爆炸,他只是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调,描述着一种感觉——一种无边无际、粘稠如墨的黑暗,无论白天黑夜都如影随形;一种无论怎么挣扎、呼喊,都像是在最深的海底下沉,听不到回声,也看不到光亮的无力感;一种觉得自己像个破碎的、无用的累赘,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深入骨髓的自我厌恶。他说,有时候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车流和人群,会觉得那些鲜活的生命和忙碌都离他很远,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他能看到,却无法触摸,也无法融入。
娜娜则在一旁小声地补充,或者说,是在倾诉她自己那片不同的、却同样令人窒息的沼泽。她确实是个典型的“恋爱脑”患者,曾经毫无保留、飞蛾扑火般地爱上一个男人,付出了自己全部的情感、精力,甚至放弃了自己的工作和社交圈,将那个人当成了整个世界。结果那个男人却用最残忍的方式欺骗、背叛并最终抛弃了她。她感觉自己整个世界的支柱在瞬间彻底崩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和绝望的泥潭,觉得不会再有人爱如此失败的自己,而自己也根本不配再得到任何爱和温暖。“有时候觉得,像我们这样……没用的人,是不是安静地消失掉,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娜娜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瘦弱的肩膀在寒冷的晚风中微微颤抖,像一片即将凋零的叶子。
陆九川没有打断他们,也没有试图去纠正或安慰,他只是静静地、专注地听着,当一个最忠实的、不带评判的听众。他渐渐明白了,他们冒险来到这天台边缘,并非一定是为了纵身一跃、结束生命,更像是在寻找一种极端的、危险的“透气”方式,在生与死的边界线上,感受那片刻脱离苦海的、虚幻而悲凉的“自由”;或者,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绝望的呐喊与展示,希望有人能真正看见他们内心那无法用寻常言语形容、几乎要将他们撕裂的痛苦。
那天,他们在天台上待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彻底笼罩天空,几颗寒冷的星子在遥远的天幕上闪烁。陆九川没有催促,只是默默地、坚定地陪着,用自己稳定的存在,为他们构筑了一个临时的、脆弱的安全区。最后,是曾坤先动了一下,他默默地、有些僵硬地站了起来,甚至没有看陆九川一眼,便转身,步履略显蹒跚地向楼梯口走去。娜娜看了看曾坤的背影,又飞快地瞟了一眼依旧蹲在原地的陆九川,也低着头,像一抹苍白的影子,跟了上去。
自那天惊心动魄的天台事件以后,陆九川敏锐地察觉到,曾坤的状态有了一丝极其细微、难以察觉的变化。他依旧沉默得像一座孤岛,眉宇间的沉郁也并未散去,但偶尔,当陆九川尝试着提起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话题,比如今天的饭菜合不合口,或者窗外那棵最后一片叶子终于落下的梧桐树时,他不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眼神里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聆听”的专注,虽然转瞬即逝,却如同阴霾天里偶尔透出的一丝微光。他和娜娜之间,似乎也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建立在共同痛苦之上的、同病相怜的脆弱友谊。有时会在午后气温稍高时,在花园里那条落满枯叶的长椅上静静地坐上一会儿,两人之间隔着半个人的距离,话不多,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但那种彼此理解、无需多言便能感知对方痛苦的陪伴,似乎给了他们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却又真实存在的支撑。
时间如同指间握不住的流沙,悄然飞逝,不留痕迹。窗外的梧桐树叶早已在几场秋雨和寒风中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颜色深沉的枝桠,倔强地指向灰蒙蒙的、日益低垂的天空,像是无数祈求的手臂。秋日那点最后的温存凉意被冬季凛冽的、带着干爽寒意的气息彻底取代,空气中开始弥漫起萧瑟与万物凋零的味道。医院走廊里的暖气开始供应,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与窗外的寒冷形成两个世界。
四千和陆小竹偶尔会打来电话。四千的声音在电话里显得中气足了些,他说他师父看到那柄几乎报废的千机伞时,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把他结结实实臭骂了一顿,骂他学艺不精,糟蹋祖师爷的宝贝,但骂归骂,老人家还是心疼的,已经开始着手研究修复方案,只是需要些稀有的材料和不少时日,让他耐心等着。小竹则总是抢过电话,声音清脆得像山涧的泉水,兴奋地描述着山里的清新空气、清晨的浓雾、还有道观后山那些不怕人的小松鼠,语气里充满了新奇与活力。陆九川每次都耐心地听着,并且坚持开着免提,让坐在床边或窗前的曾坤也能听到那些来自远方的、带着生机的声音。虽然曾坤从不回应,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陆九川能凭借一种近乎直觉的感应,觉得他是在听的,那些声音或许像细微的石子,在他那片死寂的心湖里,激起过微不足道、甚至无法观测的涟漪。
关于娜娜的故事,陆九川后来没有再去深究细节,那“恋爱脑”、“被渣男抛弃导致严重抑郁”的轮廓,已经足够让人唏嘘感慨。他看着曾坤和娜娜这两个被不同性质、却同样残酷的命运推向黑暗深渊的年轻人,心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他不知道这种建立在共同痛苦之上的相互取暖能持续多久,又能真正起到多大的疗愈作用,它是否只是绝望中的短暂依偎,还是能成为走向光明的微小契机?这一切都是未知数。但至少,这比之前曾坤那种完全的、密不透风的自我封闭要好上那么一点点,像是在坚冰上凿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冬季的医院,似乎比平时更加清冷,尽管室内温暖如春,但窗外光秃的景象和短暂的日照,总给人一种无形的压抑感。而曾坤内心那场漫长无期的、冰封一切的冬季,是否也能等到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那一天?陆九川不知道答案,他只能像那个在天台上一样,继续守在一旁,做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守护者,用自己的方式,等待着、期盼着一丝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但又必须去相信其存在的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