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色墙壁和消毒水气味仿佛成了生活的主旋律,但随着冬季的深入,连这份单调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陆九川肩伤基本痊愈,只是阴雨天还有些许酸胀,医生说他恢复得不错,后续主要靠自身调理和适度锻炼。曾坤的身体指标在药物控制下趋于稳定,但精神的坚冰依旧厚重,只是偶尔在与娜娜无声的对坐中,或者听到四千从山里打来的、信号时好时坏的电话时,眼底会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澜。
陆九川知道,是时候离开这里了。长期困在医院环境里,对曾坤的恢复未必是好事。他需要回到一个更熟悉、更有烟火气的地方,或许那些浸染着岁月痕迹的老物件,能比医院的白色墙壁更容易触及他封闭的内心。
“坤儿,我们回潘家园吧。”一天,陆九川收拾着不多的行李,用陈述而非商量的语气说道。他观察着曾坤的反应。
曾坤正望着窗外光秃的树枝发呆,闻言,目光缓缓聚焦,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只是沉默着,这在他目前的状态下,几乎可以被理解为默认。
让陆九川有些意外的是,当娜娜得知他们要离开时,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失落和不安。这段时间,曾坤几乎是她在医院里唯一能产生微弱共鸣的人。她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怯生生地问陆九川:“陆大哥……我……我能跟你们一起去看看吗?我……我不会添麻烦的。”
陆九川看着这个同样被心魔困扰的年轻女孩,又看了看对此没有表示出反对,甚至眼神似乎柔和了一瞬的曾坤,心中叹了口气。他调查过娜娜的背景,知道她家境确实不错,父亲是个搞建筑的包工头,算是个小富二代,只是情感上的重创让她陷入了如今的境地。多一个人,或许……也能多一份照应,至少能让曾坤有个能“听懂”他沉默的人。
“好吧,”陆九川点了点头,“不过潘家园那边条件一般,比不上你家,你要有心理准备。”
娜娜连忙摇头,眼中甚至因为这份应允而泛起一丝微弱的光亮:“没关系!我不在乎条件!”
于是,在一个寒风萧瑟的早晨,陆九川办理了出院手续,带着曾坤和主动跟来的娜娜,踏上了返回潘家园的路。
再次回到潘家园那间熟悉的、带着尘土和旧物气息的铺子,恍如隔世。铺子里积了一层薄灰,空气里漂浮着老木头、旧纸张和若有若无的霉味,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过往岁月的沉淀感。陆九川推开门的瞬间,紧绷了数月的心神竟奇异地松弛了一些,仿佛终于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踏回了现实的地面,尽管这现实依旧布满裂痕。
曾坤踏入铺子的瞬间,脚步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迟缓地扫过那些熟悉的、摆满各种真假难辨古玩的博古架、那张用来待客的八仙桌、以及角落里那张他以前常躺着晒太阳的旧躺椅。他的眼神中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逝——或许是熟悉感,或许是物是人非的刺痛,又或许是更深沉难言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沉寂,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散去后只剩更深的幽暗。他默默地走到那个角落,在躺椅上缓缓坐了下去,身体陷进熟悉的弧度里,仿佛要将自己再次埋入这片相对安全的环境里,与外界隔绝。
娜娜则有些好奇又拘谨地打量着这个与她以往生活截然不同的世界。她对那些瓶瓶罐罐、旧书字画并不感兴趣,眼神里没有鉴赏家的光芒,但这里那种缓慢、几乎凝滞的时光流速,那种被旧物包裹的安静氛围,似乎让她一直紧绷的、焦虑的神经得到了一丝意外的舒缓。她小心翼翼地坐在八仙桌旁的一张凳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误入异世界的客人。
安顿下来后,生活似乎进入了一种缓慢而近乎停滞的节奏。陆九川重新打理铺子,拂去灰尘,整理货架,偶尔接待些闻讯而来的熟客,大部分时间则用来陪伴曾坤。他发现,曾坤和娜娜之间的交流,确实比他与曾坤的交流要多一些,也……更诡异一些,仿佛他们共用一套外人无法理解的密码。
他们有时会并排坐在院子里,看着被四周房屋切割成方形的、灰蒙蒙的天空一言不发,一坐就是半天,像两尊被时光遗忘的雕塑。有时会低声交谈,但说的内容常常让一旁看似在擦拭瓷器、实则竖着耳朵的陆九川摸不着头脑,甚至感到一丝寒意。
比如,曾坤可能会突然冒出一句,声音干涩:“影子是活的,它在学我。”
娜娜会若有所思地点头,声音轻柔却肯定:“嗯,它偷吃颜色,所以越来越淡。”
或者娜娜会说:“昨天的梦里,楼梯是软的,像舌头。”
曾坤会沉默片刻,回应:“我那里的墙……在渗血,是黑色的。”
这些破碎、抽象、带着强烈主观感受和非逻辑的对话,在他们之间却似乎能形成某种奇特的、无需解释的共鸣和理解。陆九川尝试过去理解,却发现那是一个他无法进入的、由极致的痛苦和抑郁构筑起来的封闭世界,强行闯入只会适得其反。他只能尽量提供一个安全、不被打扰的环境,让他们这种独特的、近乎巫祝般的“交流”得以进行,同时如同最警觉的守卫,密切关注着他们的状态,尤其是人身安全。
回到潘家园约莫半个月后,一个天色阴沉、似乎酝酿着今冬第一场雪的傍晚,陆九川接到了四千从山里打来的电话。信号依旧不太好,断断续续夹杂着电流的滋滋声,但四千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几乎要冲破电话听筒的兴奋。
“老陆!老陆!听得见吗?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四千的声音在电流杂音中显得格外响亮,甚至有些失真。
“听得见,你说,什么好消息?伞修好了?”陆九川问道,顺手按了免提键,让声音在安静的铺子里扩散开来,也能让坐在角落躺椅上的曾坤听到。
“伞还在弄,那材料快绝迹了,师父正想办法!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四千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是那份拓片!我之前塞在背包最底层,差点忘了的那份!就是在那个鬼地方,石门后面,我顺手拓印的那份残缺石碑的拓片!你记得吗?”
“记得,怎么了?”陆九川的心提了起来,那份材质特殊、记录了无法立刻解读的诡异符号和疑似星图的拓片,是他们之前冒险中一个未解的关键,之后一连串的变故让他们几乎无暇顾及。
“我师父!他老人家前几天访友回来,看到我带回来的拓片残卷,起初也没在意,后来不知怎么又翻出来研究了几天,你猜怎么着?”四千卖了个关子,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他认出了其中几个关键性的、指向性的符号和连接脉络!虽然内容还不完整,很多地方缺失得厉害,但他结合自己早年游历见过的一些孤本秘闻,推测那玩意儿可能不仅仅是星图或能量流向图,更像是一幅…!一幅指向某个特定地点的路线图,或者说……开启某个地方的‘钥匙’的一部分!”
“地点?什么地点?!”陆九川猛地坐直了身体,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角落里的曾坤,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身体似乎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一直空洞望着房梁的眼神,微微转动,焦点落在了正在通话的手机上。
电话那头,四千的声音带着一种混合了激动与难以置信的语气,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旁人听去:
“师父说,那几个关键符号串联起来,指向的……很可能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一个……与‘不死’有关的禁忌之地。拓片上模糊记载的,似乎是一种极其诡异、代价难以想象的……长生之法的线索!还有,师父提到,根据残卷边缘的纹路和几个破坏性的标记推断,这拓片原本记录的内容,可能和我们之前找到的那些金箔上无法破解的密文……是相互关联,甚至互为注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