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在医院精心的治疗和方慧细心的照料下,夏日的尾巴悄然溜走,初秋的凉意开始渗透进城市的每个角落,带着一种清冽的、混合着落叶与尘土气息的味道。
医院花园里,曾经浓绿得化不开的梧桐叶片,边缘已染上些许焦黄,风一过,便有几片打着旋儿不甘心地落下。陆九川肩膀的骨裂已基本愈合,虽然阴雨天仍会有些酸胀,像是有细小的针在骨缝里轻轻戳刺,但日常活动已无大碍,只是医生叮嘱近期仍需避免剧烈运动和负重,那条曾经矫健如豹的手臂,如今需要更多的耐心与克制。
四千的肋骨也长得七七八八,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呼吸和咳嗽,能畅快地打个喷嚏都成了某种奢侈的幸福,只是那光秃的眉骨和额前缓慢生长、如同初春杂草般稀疏的头发依旧是他心头之痛,那顶黑色的棒球帽成了他出门不可或缺的标配,帽檐下露出的眼神,比以往多了几分沉静。
陆小竹更是恢复了往日的灵巧,身影在走廊里移动时依旧轻快,只是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偶尔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经历过生死淬炼后的沉淀,看向窗外时,会多停留几秒。
然而,与众人身体日渐康复形成残酷对比的,是曾坤每况愈下的精神状态。他的抑郁症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流逝好转,反而像是寄生在他灵魂深处的藤蔓,汲取着他残存的生命力,更加深入地缠绕、收紧。他变得更加沉默,有时一整天都可以不说一句话,嘴唇像是被无形的线缝住了,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同一片天空,看着云聚云散,眼神却没有焦点;或者无意识地用苍白消瘦的手指在雪白的床单上反复划着无意义的、纠缠的线条,仿佛在勾勒内心无法言说的混乱与绝望。
他的眼神空洞得吓人,原本那双灵活狡黠的眸子,如今仿佛所有的光和热都被吸入了无底的深渊,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灰暗。原本健硕挺拔的身材也因持续性的食欲不振和内心巨大的消耗而明显消瘦下去,锁骨嶙峋地凸出,病号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风一吹就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令人心酸的轮廓。
医院的几位资深心理专家再次进行了紧急会诊后,私下里找到陆九川,在安静的医生办公室里,语气凝重地建议:“陆先生,曾先生的情况……比我们预想的更复杂,也更顽固。普通的心理疏导和药物,在他身上效果非常有限。考虑到他情况的严重性和潜在的风险……或许,将他转去专业的精神卫生中心,或者条件更好、管理更严格的封闭式疗养院进行系统性的、强化的治疗,会是更合适,也更负责任的选择。” 另一位专家补充道:“那里有更专业的心理干预方案,比如电休克疗法,还有更完善的二十四小时监护设施,能确保他的绝对安全。”
陆九川几乎是想都没想就断然拒绝了,他“霍”地站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眼神锐利如刀。“不行!”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甚至有一丝被冒犯的怒意,“他是我兄弟!是我可以把后背交出去的兄弟!我不能把他一个人丢到那种地方去,那跟坐牢有什么区别?他需要的不是冰冷的仪器和陌生的医生,是熟悉的人,是信任的环境!是知道自己没有被抛弃!”
他深知曾坤内心的骄傲与脆弱,如果在这种时候将他送入那种与世隔绝的机构,恐怕不仅无法治愈,反而会彻底击碎他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和对世界的微弱联系。他宁愿自己辛苦些,再辛苦些,也要把曾坤留在身边,用最笨拙也最直接的方式守着他。
也就在这段时间,众人的通讯设备都重新置办齐全了。是陆九川掏的钱,他动用了一部分以前费劲攒下的积蓄,那些钱带着土腥气和往日的记忆,如今用来购买连接现代社会的工具,显得有些讽刺。当他把一部崭新的、屏幕光洁如镜的手机递给曾坤时,曾坤只是默默地接过,指尖冰凉,他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就那么随手放在了床头柜上,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碍事的物件,与他彻底隔绝的世界毫无关联。
随着身体逐渐康复,未来的安排也提上日程。四千看着自己那柄几乎报废、伞骨折断大半、伞面焦糊如同破布的千机伞,心疼不已,眼神里满是痛惜。这伞对他而言不仅是防身克敌的武器,更是师门传承的信物和陪伴他多年的、有灵性的伙伴。
“道爷我这宝贝伞,寻常匠人怕是连门道都看不明白,更别说修了,”四千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焦黑的伞骨,对陆九川说,语气里带着少有的郑重,“我得回山一趟,找我师父看看,兴许他老人家有办法,知道用什么材料什么秘法能让它重焕生机。再说,这城市里待久了,闻不到山里的灵气,也快把道爷我憋出毛病了。” 陆小竹也表示想跟四千一起去看看,她对外面的世界、对四千口中那个神秘的道观充满好奇,也想暂时离开医院这个充斥着消毒水和悲伤记忆的环境,散散心,呼吸一下不同的空气。
陆九川理解他们的决定,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两位同伴:“也好。回去好好休养,把家伙事儿修利索了。曾坤这边……你们不用担心,我留下来陪他。” 他的目光最终投向隔壁病床上依旧沉默如千年雕塑的曾坤,眼神里是磐石般的坚定,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一种守护的誓言。
于是,在一个秋高气爽、天空像被水洗过一样湛蓝清澈的早晨,四千戴着他那顶标志性的棒球帽,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里面小心地包裹着千机伞的残骸,和收拾利索、眼神中带着些许期待的陆小竹一起离开了医院。陆九川和状态稍好的曾坤——后者是被陆九川几乎是半强制性地从床上拉起来,搀扶着——来到医院门口送别。
“牛鼻子,路上小心点,别毛手毛脚的。修好了伞,安顿好了就早点回来。”陆九川用力拍了拍四千的肩膀,力道不轻,传递着无需言说的信任。
“放心吧老陆,等道爷我回来,必定又是一条法力无边的的好汉!”四千咧嘴笑了笑,试图驱散离别的伤感,他又看了一眼旁边被陆九川扶着、眼神空洞望着地面的曾坤,想说什么俏皮话或者鼓励的话,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曾坤另一侧瘦削的肩膀,“坤儿,好好的,等着哥,哥回来给你带山里的野果子,还有师父炼的丹药,保证比这医院的药丸子管用!”
曾坤依旧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是当四千的手拍在他肩上时,他的目光似乎随着这外来的力道微微动了一下,睫毛颤了颤,随即又恢复了原状,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散去后,只剩更深的沉寂。
送走了四千和小竹,医院里似乎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连走廊里护士推车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和空旷。陆九川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陪伴曾坤上,几乎成了他的影子。
他尝试着各种他能想到的方法:陪他在午后阳光最好的花园里缓慢散步,尽管曾坤的步伐机械而迟缓;给他读报纸上的新闻,国际大事、社会趣闻,尽管曾坤的眼神始终望着虚空,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甚至,他翻出手机里以前一起拍的照片,当然是从云端下载回来的。
一张张展示给曾坤看,试图唤起他的一些记忆,哪怕是一丝痛苦也好过现在的麻木。效果甚微,曾坤的目光偶尔会在照片上停留一瞬,但很快又涣散开,如同无法聚焦的镜头。但陆九川没有放弃,他像一尊不知疲倦的守护石像,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对抗着那吞噬他兄弟的无形怪物。
转机,或者说,一个令人更加忧心、更加复杂的情况,悄然出现。
在医院花园那条落满梧桐叶的长椅旁,曾坤偶然结识了一个同样在此住院的年轻女孩,叫娜娜。她看起来二十出头,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眼神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重的忧郁和空洞,据说也是因为严重的抑郁症入院治疗,有过自残的历史。
不知为何,这两个同样被内心风暴摧残、同样选择沉默的人,竟然能坐到一起,有时一坐就是一下午,没有任何亲密的动作,甚至交谈也极少,只是并排坐着,看着同一个方向,或者各自发呆。但那种同在深渊边缘徘徊的微妙共鸣,那种无需言语也能感知到的绝望频率,似乎让他们找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理解和平静的慰藉。
陆九川起初看到曾坤愿意和人接触,哪怕对方是同样深陷抑郁的女孩,心中还暗自松了口气,觉得这或许是病情一丝极其微弱的好转迹象,至少他愿意走出完全的自我封闭。他甚至还主动给娜娜递过水果,女孩只是怯生生地、飞快地抬眼看了他一下,低声道谢,声音细弱蚊蝇,然后便不再看他。
要说特殊,陆九川发现这个叫娜娜的女孩穿的衣服除了病号服就是黑色,就连手机、电脑以及一起生活用品全都是黑色的,非常的特殊。
然而,这天下午,陆九川因为去医生办公室详细讨论曾坤后续的康复方案和药物调整,离开的时间比预想的要长了一些。当他回到病房,发现曾坤的床位空着时,心中顿时一紧,一种莫名的恐慌感攫住了他。他强作镇定地询问值班护士,护士想了想,说好像看到曾坤和那个叫娜娜的女孩一起,往西边楼梯间的方向去了。
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般瞬间浇遍了陆九川全身!西边楼梯间通往顶层天台!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发疯似的冲向楼梯间,一步三四个台阶地向上狂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巨响,几乎要炸开!肩膀的旧伤因为剧烈的跑动而传来撕裂般的刺痛,但他浑然不顾,汗水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一口气冲上了住院部的顶层,肺部火辣辣地疼,眼前甚至因为缺氧而有些发黑!他猛地推开那扇通往天台的、通常会上锁但似乎今天因为通风维修而虚掩着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眼前的一幕,让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四肢冰凉得如同浸入冰窖!
夕阳的余晖正浓,将整个天台染成一片凄美而悲壮的橘红色,像是泼洒开的鲜血。而在天台边缘,那没有任何护栏的、最为危险的矮墙旁,曾坤和娜娜并排坐着,双腿悬在几十米高的空中!楼下是缩小成玩具般的车辆和行人,秋风吹动着他们单薄的病号服,衣袂翻飞,两人的身影在风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脆弱,那么不真实,仿佛随时都会被一阵稍大的风带走,坠入下方那片冷漠的车水马龙与坚硬的水泥地!
他们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声音被呼啸而过的秋风撕扯、吹散,听不真切。但那种置身于绝境边缘的、异样的平静,那种仿佛随时可以放手一跃的决绝,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让人胆战心惊,毛骨悚然!
陆九川吓得魂飞魄散,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他不敢大声呼喊,生怕任何一个突兀的音节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惊扰到他们那根紧绷的、通往毁灭的神经,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几乎僵硬的喉咙里,挤出了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剧烈颤抖和无法言喻的恐惧的低呼:
“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