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医院规律而略显枯燥的节奏中悄然流逝,像点滴瓶里的药液,一滴一滴,精准而缓慢地计量着康复与煎熬。窗外的梧桐树叶早已从初入院的嫩绿疯长成一片沉郁的墨绿色海洋,肥大的叶片在烈日下纹丝不动,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鸣叫,预示着盛夏正施展着它全部的威力。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暑气混合的味道,构成了医院独有的夏季气息。在方慧无微不至的照料和医院精心的治疗下,陆九川几人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陆九川肩膀的固定支架终于被拆除,虽然活动仍有些僵硬受限,抬臂时还会牵扯出隐痛,但持续不断的钝痛已经大大缓解。他脸上那道被碎石划破的疤痕也开始淡化,成了一道浅粉色的印记,只是眉宇间似乎比以往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沉郁,仿佛那场爆炸不仅伤了他的身,也在他心里刻下了更深的划痕。
四千肋骨的骨裂愈合良好,疼痛基本消失,只是他那光秃秃的眉毛和额前被火燎掉的头发,生长速度极其缓慢,让他每次照镜子都忍不住唉声叹气,最后索性找了顶黑色的棒球帽整天戴着,帽檐压得低低的。陆小竹恢复得最快,身上的擦伤和轻度烧伤已经结痂脱落,露出了粉嫩的新生皮肤,像初生的蝉翼般脆弱,只是体力还需要时间慢慢调养。
最令人欣慰的是爆破专家的情况。在经历了长达数周的昏迷和重症监护后,他终于在一个阳光过于明媚、甚至有些刺眼的下午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身体极度虚弱,说话气若游丝,需要长时间的康复训练才能重新行走,但意识清晰,记忆也未受损,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而他们血液中那种诡异的“未知毒素”,则成了医院内部一个极小型、高度保密的研究课题。在方慧的协调和主导下,成立了一个由顶尖毒理学、生物化学专家组成的小组。
清除毒素的过程,远非简单的注射血清那么简单。那毒素如同拥有生命的阴影,狡猾而顽固地附着在细胞层面,甚至仿佛能感知到威胁,不断改变自身结构,常规手段收效甚微。
研究小组的实验室,成了陆九川几人除病房外最常“光顾”的地方。那里充斥着冰冷的金属仪器声、化学试剂的刺鼻气味和闪烁的屏幕荧光。他们轮流躺在特制的观察床上,手臂上连接着精密的仪器,细长的管线像是某种寄生藤蔓,监测着生命体征和毒素浓度的每一次细微波动。
“放松,陆先生,我们尝试一种新的生物酶合剂,看能否分解毒素的蛋白外壳。”一位戴着厚重眼镜、头发花白的老教授说道,眼神里闪烁着科研工作者面对未知挑战时特有的兴奋光芒,那光芒几乎掩盖了眼前实验体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陆九川看着淡蓝色的药剂缓缓注入自己的静脉,冰凉液体涌入的触感清晰可辨。起初并无异常,但几分钟后,一种奇异的冰冷灼烧感开始顺着血管蔓延,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针在体内穿梭、刺探,同时又在针尖点燃了微型的火焰。他紧咬着后槽牙,额角迅速渗出细密的冷汗,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床单。旁边的监测屏幕上,代表毒素浓度的曲线开始出现细微的、锯齿状的波动,像是一条受惊的毒蛇在扭动。
“有效!但……还不够,它在适应!好强的生物活性!”另一位年轻些的研究员紧盯着数据,语气急促地记录着,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接下来的尝试更加“精彩”且折磨人。有时是服用某种气味刺鼻、颜色可疑的草药萃取液,喝下去后整个人如同被放在小火上慢炖,从内而外散发着热气,皮肤通红,汗水浸透病号服。有时是被置于一种能产生特定频率声波的仪器下,全身的骨骼肌肉都随之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共振酥麻感,五脏六腑都跟着颤抖,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还有一次,四千在注射了一种实验性纳米制剂后,体温骤然升高,脸颊潮红,呼吸急促,整个人像是煮熟了的虾子,把一旁监控数据的方慧吓得脸色发白,差点立刻叫停实验。
这些过程充满了不确定性和风险,每一次都像是在黑暗的雷区中摸索前行,用身体去试探可能的路径。陆九川几人几乎成了活的、会呼吸的试验场,贡献着宝贵且极度痛苦的一手数据。方慧始终守在一旁,密切观察着他们的反应,手中的平板电脑记录着每一项生理参数,她的眼神里既有科学探究的专注,也有关切与不忍,偶尔会在他们痛苦地蜷缩身体时,下意识地向前迈出半步,却又强迫自己停下,保持观察的距离。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经过数十次失败的尝试和繁琐的方案调整后,研究小组终于找到了一种相对有效的复合型生物催化酶与定向磁波共振相结合的方法。这种方法能相对精准地识别并破坏毒素的核心结构,使其失去活性,再通过人体自身代谢系统逐步排出。
当最新一次的全面血液检测报告显示,几人体内的毒素浓度已经降至安全线以下,并且活性完全消失时,整个研究小组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欢呼,连那位老教授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方慧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陆九川他们也感到一阵虚脱般的轻松,虽然身体因毒素侵蚀和清除过程的折磨而依旧虚弱,需要长时间调养才能恢复元气,但至少,那把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被移开了。
与身体伤势和毒素问题的顺利解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曾坤日益沉重的精神状态,像窗外日益浓厚的夏荫,沉得化不开。
医院的几位心理专家轮番上阵,试图撬开他封闭的内心。温和的引导、认知行为疗法、甚至尝试了温和的药物辅助,但效果甚微。
曾坤像是把自己锁在了一个厚厚的、透明的玻璃罩里。他配合治疗,按时吃饭睡觉,对医生的询问给出最简短的回应,但眼神始终没有光彩,如同蒙尘的玻璃珠,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他不再谈论过去,不再提起“小爷”那个带着几分傲气和诙谐的自称,更不再提及白雪的名字。那个名字,仿佛成了他心底一个不能触碰的禁忌开关,一旦启动,就会引发无声的崩塌。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份刻骨的痛苦和复仇无门的绝望,并未消失,而是在他心底 silently 地发酵、腐烂,侵蚀着他的灵魂。他有时会长时间地盯着病房窗外飞翔的鸽子,或者看着楼下院子里被晒得发蔫的灌木,眼神空洞,仿佛在透过它们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或者……某个再也回不来的人。
他的体重在明显下降,原本略显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病号服穿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整个人笼罩在一种挥之不去的、几乎实质化的低气压中。
一天下午,陆九川拄着拐杖,慢慢挪到曾坤的病房。只见曾坤又坐在窗边那把椅子上,背影僵直,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落满灰尘的雕塑。窗外梧桐树的浓荫投在他身上,将他分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
“坤儿,”陆九川在他身边坐下,声音放得很轻,“今天感觉怎么样?”
曾坤缓缓转过头,目光掠过陆九川,却没有聚焦,像是看穿了他在看更远的东西。他嘴唇动了动,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没事。”
简单的两个字,却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陆九川心里一沉,试图找些话题,说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候发生的故事。
曾坤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似乎想配合地笑一下,但那弧度尚未形成便已消散,最终只化作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扭曲的表情。他的眼神依旧是一片荒漠,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没有对过往冒险的一丝怀念。他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又缓缓转回头,继续面对着窗外。
四千也尝试过,他顶着他那还没长齐的眉毛和需要帽子遮掩的额头,插科打诨地想逗曾坤开心:“啊坤,你看我这新造型,像不像电影里那种……嗯,末世幸存者?就是差点意思,不够帅。”
若是以前的曾坤,早就跳起来嘲笑他,或者得意地炫耀自己即使狼狈也风采依旧。但现在,曾坤只是缓缓抬眼,目光在四千的帽子和脸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又垂下眼帘,低声说:“会……长出来的。”语气里没有安慰,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陈述。
这种死寂般的状态,比嚎啕大哭、比愤怒咆哮更让人担心。哭泣和愤怒至少是情绪的宣泄,而曾坤现在,像一口彻底枯竭的井,连回声都没有。
爆破专家的身体恢复到可以出院并进行长期康复训练的水平时,他做出了决定:回国。经历了这次生死考验,他身心俱疲,左手也留下了永久性的神经损伤,无法再从事精细的爆破工作。他只想离开这个充满痛苦记忆的地方,回到熟悉的家乡,他还是适合雇佣兵的生活,主要是工资高,他正好也很缺钱。
出院那天,天气格外的“好”,蓝天白云,阳光炽烈,几乎有些刺眼。陆九川、四千、陆小竹都来到医院门口送他。曾坤也来了,是陆九川硬把他从病房里拉出来的。他默默地站在人群最边缘,低着头,盯着自己脚下被阳光烤得微微发烫的水泥地,仿佛一个与眼前一切毫无关系的陌生旁观者。
卸下了“爆破专家”的身份,此刻只是一个渴望归家的伤者——看着眼前这几个共同经历过生死、从地狱边缘一起爬回来的伙伴,眼眶忍不住红了。他用力地拥抱了陆九川,小心地避开了他肩膀的旧伤,又拥抱了四千,在他后背重重拍了两下。对陆小竹,他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小竹,保重。”
最后,他走到曾坤面前,脚步有些迟疑。
“坤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我先回去了。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想说“节哀”,想说“向前看”,但所有的话语在曾坤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他只能干巴巴地挤出三个字,“好好的。”
曾坤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了赵刚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茫然,有一丝极淡的、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般迅速消失的波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羡慕对方可以离开,可以回归“正常”的世界。最终,所有情绪都归于一片沉寂的黑暗。他点了点头,幅度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喉咙里似乎发出了一个模糊的单音,像是“嗯”,又像是无意义的喘息。
方慧帮忙叫的车到了,停在院门口,轮胎压在滚烫的地面上。拎着简单的行李,里面装着他来时的一切和一场险些夺走他生命的噩梦。他再次回头看了众人一眼,目光在曾坤身上多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充满了担忧、无奈,还有一丝无能为力的愧疚。然后,他像是下定了决心,转身上了车,没有再看窗外。
车辆缓缓启动,驶离,拐过医院大门外的林荫道,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送别了离去的人,医院门口仿佛一下子空荡了许多,只剩下灼热的阳光和知了不知疲倦的鸣叫。阳光依旧猛烈,却丝毫驱不散笼罩在曾坤身上,以及由此蔓延到每个人心头的,那层无形的、沉重的阴霾。身体的危机或许暂时解除,但心灵的创伤,显然需要更漫长、更艰难的路去愈合,而这条路,曾坤似乎还没有找到入口。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而队伍里,多了一个灵魂被困在原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