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风,已悄然剥去了盛夏的燥热,自轩窗缝隙潜入,带着初秋特有的、微凉的爽利。
霜华阁内,一如既往的静谧。
祁若夏并未绾髻,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素银链松松束了发尾,几缕碎发垂落颊边。她身上一件浅湖水蓝的素缎宫装,衣襟袖口处银线绣的兰草纹几乎淡入底色,与她周身那股天然的疏离感相得益彰。
窗外是渐次染上浅黄的秋叶,室内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声响。
晋升贵人的旨意,月前便已下达。对她而言,那不过是账簿上几个墨字的变化,月俸自二十两增至二十四两,仅此而已。
芬儿倒是真心实意地高兴了几天,眼角眉梢的细纹都舒展了不少,仿佛得了天大的恩典。
晋升旨意下达的次日,她便指挥着小太监,将霜华阁所有门窗都重新擦拭了一遍,添置了些新的摆设,又将殿内原有的几件青玉摆件细细规整了一番。
祁若夏知道她的性子,也不阻拦,只由着她去折腾。
芬儿捧着一叠新送来的秋衣料子进来,步履轻快。
“主子,您瞧瞧,刚送来的料子,说是秋日份例。”
她将几匹素雅料子放在榻边小几上,最上面赫然是一匹色泽沉实、略显厚重的毛青布。
“这毛青布厚实挡风。”
芬儿指着那匹布,声音带着几分实用主义的考量。
“正好做两身夹袄,入秋了早晚凉得紧,穿着也暖和。内务府的人说,新进的料子里就数这个挡风效果最好。”
她特意强调了“新进”和“挡风”,试图让这匹在贵人衣料里显得过于粗实朴素的布料显得合情合理些。
祁若夏的目光从词卷上抬起,淡淡扫过那叠料子。
指尖掠过那匹毛青布,触感粗粝厚重,与霜华阁惯有的清冷素雅格格不入。她甚至未曾停顿,指尖便已滑向下面一匹月白色的薄绸,那料子触手微凉,泛着柔和的光泽。
“薄绸尚可。”
她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夹袄……不急,且放着吧。”
她并未点破毛青布的不合时宜,也无意去深究内务府是疏忽、试探,还是惯例中夹杂的怠慢。这些琐碎的计较,于她而言,不过是徒耗心神。
芬儿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自然明白主子的意思。
这毛青布,虽是好料子,但多是主子们赏赐给得脸的宫人做冬衣之用,放在贵人份例里,尤其是自家主子这等偏好清雅的人面前,显得分外扎眼。
她心中不免生出些不平,主子娘家父兄皆是实权在握,尤其大公子,那可是曾经的绣衣御史,如今的司隶校尉!内务府这般行事,未免……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默默将毛青布挪到最下方,将那匹月白薄绸和另外两匹水蓝、艾青的软罗料子摆得显眼些。
“是,主子。那奴婢先将这些收起来。”
祁若夏轻轻应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词卷上,似乎刚刚那一幕并未发生。
芬儿静默着,将料子一一收好,又将小几上的茶壶换了新茶。
霜华阁的宫人们对此见怪不怪,内务府每每送来的东西,总是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异,让人不解。
分明主子家里是正经八百的皇帝亲信之尊,份例却是时好时坏。 他们也私下揣测过,却始终不得要领。只知道,贵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平日里也不见怒色,只吩咐他们将东西收好,该做衣裳做衣裳,该赏人的赏人。
乔亦竹倚在铺着厚厚绒毯的美人榻上阖眸小憩,身上裹着那件狐裘大氅,蓬松的毛领衬得她下颌线条愈发分明。
“唔……”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喉间逸出,她猛地睁开眼。胸口沉甸甸地喘不过气,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连带着鬓角都湿漉漉的。那件素白鲛绡抹胸下的心跳,擂鼓般急促,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娘娘?”
守在榻边的芙鸯立刻上前,声音放得极轻,带着担忧。她熟练地拧了块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乔亦竹额角颈间的冷汗。
“又魇着了?喝口牛乳定定神吧。”
说罢,将一直温在暖窠里的一盏牛乳捧到榻前。
乔亦竹僵僵地坐起身,垂眸看着那盏牛乳,默然不语。明明才九月,她却觉得周身寒凉,冷得彻骨。
芙鸯看着她这副模样,心底也不好受,却又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得默默将牛乳递过去。
乔亦竹接过,机械地小口抿着。
“什么时辰了?”
她哑声问,目光投向窗外。
芙鸯看了看漏刻,柔声道。
“快申时了,娘娘午歇了有小半个时辰。”
才半个时辰……乔亦竹心中苦笑,将手中残余的牛乳一饮而尽,拂开滑到胸前的大氅,起身下榻。
这觉,睡得比不睡还累。
兄长病逝后这半年,她几乎没有一夜安枕。白日里强撑着精神,应付宫规,维系着皇后派系里的位置,还要挂心行启的学业起居。到了夜里,那些焦虑、恐惧、对未来的茫然,便化作狰狞的梦魇,将她死死缠住。
“启儿今日的功课……可送过来了?”
乔亦竹声音依旧带着未褪尽的疲惫,但语气里已带上惯常的严厉。这是她雷打不动的习惯,无论多累,多烦,启儿的学业是她绝不能放下的头等大事。
“回娘娘,刚送来的。”
芙鸯连忙从一旁的书案上取来一叠宣纸。
“陈夫子说大皇子殿下近来功课颇有长进,诗词文章都有新意。”
乔亦竹接过,强迫自己凝神细看。纸上墨迹清晰,行启的字迹端正有余,力道不足,但比她当年强多了。
她逐字逐句看下去,看到夫子批注的嘉许之处,紧蹙的眉头才稍稍松开了些。启儿是懂事的,知道用功……她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欣慰。
乔亦竹将宣纸一张张抚平,摞好,温声细语地嘱咐芙鸯。
“这些都收好了,仔细别弄皱了。”
芙鸯应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宣纸收进匣子里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