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樊笼,求助于他人,还是寄希望于自身?
如今倭寇之奸计已然败露,可却只暴露于陈忘等一伙儿身处敌营自身难保之人,却未暴露于戚弘毅。
若戚弘毅按向导涂畔带路进军双木桥,被倭寇所伏,非但伤亡惨重,恐怕陈忘一伙儿亦无脱身之望。
为今之计,只有想方设法将消息传出,使戚弘毅不走双木洲,另寻攻寨之法,方为上策。
可如今陈忘等人皆身陷敌营,自身难保,又如何向外界传递消息呢?
陈忘虽有巧思,片刻之间却难得其解。
他想着自己昏迷之前,虽曾与倭酋木村武陟有过交易,可保众人一时性命无虞,可这交易并不涉及当前军事,因而并不得倭寇信任。
况且木村武陟老奸巨猾,将众人拆分各部,不得团聚,又严加看管,如今自己身边只有一个并不会武功只能为自己治病的丫头芍药,纵有万般计策谋划,奈何无人可用。
陈忘苦思之时,芍药不知从哪里谋得一碗米汤,端到陈忘面前。
她充满关切地开口道:“大叔,你昏迷多时,水米未进,现在虽然醒转,身体还虚弱的很,须灌些米汤,待稍稍适应,我再叫柳生准备饭食进补。”
“等等,你说叫谁?”陈忘问道。
“柳生,哦,就是与咱们打斗的那个拿剑的白衣男子,就是那个,那个,那个倭寇。”
不知怎的,芍药似乎不太愿意喊柳生浮云作倭寇,但又怕陈忘不明白,故有此说。
“原来是他?”
陈忘自然听出芍药语中之意,似乎对柳生浮云颇为亲近,但还是开口问道:“这些日子,你过得如何?是否有倭寇刻意为难?”
芍药连连摇头,道:“大叔,并没有倭寇为难我,那柳生还对我很好,几乎有求必应,又对大叔你的病情十分关心,每日询问。”
听到此处,陈忘心说:“所料不差,那柳生浮云有求于我,果然殷勤备至,可否令他?不行,那柳生浮云乃以私利事我,他既已投入木村武陟麾下,成为七人刀众之一,定已叛了师门。况我允诺他的事,恐怕还不足以令他背反倭寇。”
陈忘思虑之间,芍药嘴上却是片刻未停:“甚至昨天我发现药箱中一味草药用完了,他也允我去采,只是又派了那打扮的像活无常般的鬼冢御师以及他那用蛊虫炼成的恶鬼相随,总让我心惊胆战。不过话说回来,那鬼冢御师也颇通倭国巫医之术,还帮大叔诊过疾病,提供给我不少新奇实用的点子,只是他提出用蛊虫拔毒之法,太过阴邪诡异,我对蛊术又一知半解,故而不敢尝试……”
芍药说了半天,包括这几日跟倭寇的相处,对于陈忘的担心,如何采药,诊治,以及对白震山、展燕、杨延朗等人去向的了解。
通过询问倭寇柳生浮云,芍药多多少少得到一些讯息,知道展燕姐姐被带到倭酋木村武陟后室,白震山爷爷和杨延朗则在新兵卫手下劳工营中充当苦力。
陈忘认真听着这些事,一边了解自己昏迷后发生的诸多故事,一边在这众多讯息中寻找蛛丝马迹,以觅得破局之法。
待耐心听芍药说完,陈忘方才张口问她:“丫头,你外出采药,只有那鬼冢御师一人跟随吗?是否有其他看守?”
芍药摇摇头,道:“倭寇们晓得我年纪小,又不会武功,并不对我多做防范。那鬼冢御师也是远远看着,因草药多生于峭壁之上,逢着险要处,便要他豢养的恶鬼帮我。”
“也许,这便是个机会,或许可以借采药趁机……”
陈忘在心中默默思虑,刚有方法,便又被自己立刻否决:“不不不,芍药年纪尚小,心地善良,又丝毫不通武功,对付她,随便一个成人便绰绰有余。更何况那鬼冢御师精通倭国阴阳术,又有那恶鬼式神相助,芍药绝对不可能从他手中脱身,稍有不慎,甚至有沦为那恶鬼式神口中食粮的危险。”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陈忘不停的问自己,似一头困于心中牢笼的野兽胡乱冲撞。
“恶鬼式神,恶鬼式神,对了,那恶鬼式神曾被杨延朗轰开过,里面是由无数嗜血蛊虫炼成。若能得西南蛊师相助,或能轻易击败他。可是现而今,到哪里去寻精通蛊术之人呢?”
想到蛊术,陈忘又不由得想起安南镇中的遭遇,若是草鬼婆寒香在此,若是……
想着想着,陈忘不禁又念出那个名字:“寒香。”
“香香?”
芍药听陈忘提起寒香,十分惊喜,问道:“大叔,你也想她了?说起来,我也好想香香了,她是我的好朋友。话说,临别之时,香香还和我互送了礼物呢!”
说着话,芍药悉悉索索地在药箱里翻着些什么,不一会儿,却翻出一本泛黄的旧书,笑道:“不过我俩都身无长物,我只送了一本医书给她,她回赠的也是一本书,叫什么《驱蛊秘法》的。”
“什么?”
这《驱蛊秘法》四字如一条滑不溜手的小虫一般,呲溜一下钻进了陈忘的耳朵里。
他急切地问道:“这书中内容你可曾看过?”
芍药听陈忘对这本书有兴趣,点点头,老实回答道:“看过一些,大多有些晦涩难懂,不过里面描画了各种虫豸草药,却极为有趣。大家常在野外行走,我按照里面的方子调过一些药水,涂在身上,可防蚊叮鼠咬。只杨延朗一个嫌弃我那草汁味道重,颜色怪,常常不用,嘻嘻,每次看他被蚊子叮的一身大包,我就想笑。”
芍药想起那些日子,忍不住笑了两声,可随即想到,杨延朗还在劳工营中受苦做工,不知还能不能再见,脸上的笑容便瞬间消失了,转作悲戚之色。
听到芍药如此说,陈忘这才想起,近来行走丛林,芍药确实给大家分发过一些草汁药水,并叮嘱大家沐浴时涂在身上。
他又联想到那恶鬼式神被杨延朗轰爆之时,似乎也只叮咬杨延朗一人,或许这之间有什么关联也说不定。
医书蛊术,本就有相通之处。
倭国阴阳术又传自中原,怕是那驱蛊之法,也是师从西南蛊师。
倭国学习中原之术,向来一知半解,虚有其表,不重其实。
这《驱蛊秘法》的主人寒香,又是西南蛊师中的佼佼者,若是能让芍药抓紧学习一下这《驱蛊秘法》,哪怕仅仅得其皮毛,纵然不敢保证与那鬼冢御师有一战之力,怕是也足以在那恶鬼式神腹中蛊虫的攻击下得以自保。
想到此处,陈忘终于在混沌中觅得一线生机,只是要将一切押在这小小的丫头身上,却不知她是否承受得住。
陈忘犹豫半晌,方才试探问道:“丫头,如今双木洲倭寇欲以奸细诱戚弘毅军入罗网之中,展燕虽传消息于我,但若这消息传不到戚弘毅军中,亦无济于事。而今我剧毒复发,难以行动;展燕姑娘及白震山、杨延朗定会被严密看守,唯有你,有机会去寨外采药,你……”
“我去。”芍药斩钉截铁地答道,似乎已经猜到陈忘想要说什么。
她是个苦命孩子,自娘亲不在以后,除了师父尚德,便无一人对她好过,皆将她当做背负诅咒的怪物。
唯有陈忘几人不同。
她既舍不得这一路相随的同伴们,也不忍戚弘毅陷入危险之中,于是一口应承道:“大叔,我这就跟他们说,要去给你采药,我自己找机会逃跑,去宁海卫军营报信。”
“不可,”见芍药如此坚定,陈忘却将她拦下了,道:“丫头,且不说你斗不过那鬼冢御师,即便侥幸得脱,此去宁海卫军营山遥路远,树林中方位难寻,你如何寻得宁海卫军营?而且倭寇见你长久未归,必派兵去寻,你小小年纪,脚力不足,到时怎能逃脱?”
“大叔,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戚哥哥他……”芍药好不容易坚定下的心被陈忘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激动起来,话语中几乎都带了哭腔。
陈忘思索片刻,道:“按信中所言,戚弘毅五日之后攻寨,那时便是时机。”
芍药却丝毫听不懂,只疑惑若真待戚弘毅攻寨之时传递消息,岂不是太晚了。
陈忘见芍药久久无语,解释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戚弘毅既要从双木洲奇袭倭寇,必分兵从正面佯攻,以吸引倭寇注意,并作掩护。这正面攻寨之人,想必多半会是监军项人尔。寨前战事一起,项人尔发响箭或其他信号,埋伏于双木桥小路上的戚弘毅再从背后突袭……如此,应当是戚弘毅用兵之道。”
芍药似懂非懂,只不知这与他们所谈递送情报之事有何关联?
未等芍药发问,陈忘自顾自地说道:“进攻之日,你假托寻草药之名外出,沿寨前大路附近林中盘桓,寻机逃跑。若有幸得脱,便顺大路狂奔,避开倭寇耳目,去寻项人尔带领的佯攻部队,将此事告知于他。”
“为什么不直接去寨后双木桥寻找戚哥哥他们呢?”芍药实在想不通,陈忘为何要舍近求远。
她随即又问:“项大哥与戚哥哥又不在一处,就算项大哥知道了这件事,哪里来得及通知远在寨后埋伏的戚哥哥?”
“傻丫头,”陈忘轻笑一声,摸着芍药的小脑袋道:“方才我不是说过嘛,项人尔攻寨之时,必有响箭一类的信号传递,以便相互策应。若项人尔得知有伏,必引军后撤,不发信号。戚弘毅用兵沉稳,不见信号,定知情形有异,便不会冒险进攻。”
芍药听了,恍然大悟,一脸崇拜地看着陈忘,却看见陈忘脸上的那一丝轻笑在慢慢消失,眉头慢慢拧成一团,似有担忧。
芍药自然知道陈忘是担心自己的安危。
但是她也清楚,此事不仅关乎战事成败,也关乎所有人的生死。
思索片刻,她这样对陈忘说:“大叔,一直以来,都是大家在保护我,照顾我,如今我终于有能力,也有机会保护大家了,芍药不但不害怕,反而很开心。做这样的事,会让芍药觉得自己对大家是有用的,不会拖大家的后腿。”
“傻丫头,你可从未拖过谁的后腿。”陈忘抚摸这小丫头的脑袋,总觉得有些心痛。
他又不厌其烦地嘱咐道:“这几天你也不要闲着,好好将寒香给你的《驱蛊秘法》钻研一下。亦可借为我治伤解毒之名取得药物,配置驱虫密药。山路一战,我觉得那鬼冢御师本人未必懂得武功,所倚仗者,无非是那些嗜血蛊虫。说起御蛊,天下恐无能出寒香之右者,也许她送你的这本书,危急时刻能助你一臂之力。”
芍药听罢,连连点头,深觉肩上责任之重:这一次,是她来救大家,而非坐等大家来救。
对芍药而言,仅仅这一点,便是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陈忘亦深知自己与倭酋的交易不过权宜之计而已,不得长久,倭寇寨中,终是虎狼之地。
此事,若芍药若能送信解围,自然最好;若非如此,哪怕她仅以身免,也不负此行。
只盼天地造化,不要让她落入鬼冢御师手中,受那可恶的蛊虫噬咬。
只可惜世上没有万全的计策,一切谋划,不过是在赌概率的高低罢了。
不知这一次,命运之手会偏向哪一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