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宁时是被左胸伤口的贯穿伤痛醒的。
她睁开眼,清晨的斜光刺破窗纸,落在案几上,图纸的墨迹在光晕中泛着微芒。
她试着撑起身子,丝质中衣黏在后背——全是冷汗。
喉咙干得发疼,仿佛吞下了一把灼热的砂砾。
\"醒了?\"
曹观澜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
她坐在窗边的矮几旁,半边脸浸在晨光里,半边隐在暗处。
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炭笔,正在图纸上勾画着什么,神情沉静,眉眼间透着惯常的清冷。
铜灯里的烛芯早已燃尽,凝着一滴垂泪般的蜡油。
宁时张了张嘴,喉间挤出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你昨晚守着我?\"
她揉着额角,说话间试图压下脑海中挥之不去的血腥味和那种浓重的被“母亲”所厌弃的不安感。
要让她评价,这阮清仇的亲娘已经疑似是亡夫之后就精神失常了......
言简意赅简短评价:精神病。
可惜自己对她的印象实在不多,根本不知道她在阮清仇大仇得报之后去了哪里,是死是活。
唯一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个女人给原主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心理创伤罢......
......
曹观澜没有立即回答。她放下炭笔,起身时衣料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案几上的茶壶冒着热气,她倒了一盏递过来。
茶汤澄澈,浮着两片舒展的茶叶,热气在晨光中蜿蜒上升。
宁时接过茶盏时,指尖相触。
曹观澜的指节冰凉,带着墨与铁的味道。
宁时接过,低啜一口,茶香苦涩,烫得舌尖微麻。
曹观澜在一侧无言地瞥了她好几眼。
于是宁时放下茶盏,皱眉,狐疑地看向曹观澜:“怎么了?曹大匠今日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没什么。”
曹观澜语气平静,重新落座,手指轻叩图纸,语气却不似平时那般无谓,似在掩饰什么。
“你骗我。”
宁时眯眼,声音里多了几分试探。
曹观澜嘴角微勾,一点揶揄:“你睡相很差。”
噗。
宁时差点喷茶。
“有多差?”
“不仅差,还吵。”曹观澜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头也不抬,“你做噩梦了。”
宁时心头一紧,指尖无意识攥紧茶盏:“所以我说梦话了?”
是了,昨晚零碎的记忆里,她确实抓着曹观澜的袖子让她别走。
出了何等的大糗,顿时想要掩面遁逃走了。
她想在曹观澜眼前维持的那点冷静、神秘的形象已经毁了七七八八了。
估计。
“嗯。”曹观澜语气平淡,“喊了‘娘亲’十次。”
宁时呼吸一滞,梦中那女人的冰冷指尖擦过脸颊和望向她的空洞笑意如针刺入骨。
她揉了揉眉心,低声嘀咕:“毕竟噩梦就是因她而起,不奇怪。”
曹观澜冷不丁道:“还喊了七十七次殊晴。”
“啪。”
茶盏自宁时手中滑落,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溅湿衣角。
她脸颊腾地红了半边:“你在诓我还是?”
曹观澜抬头,眼中闪过一丝促狭:“我耳朵没聋,数得清。”
她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张新图纸,炭笔在指尖转了个漂亮的弧。
她顿了顿:“从子时到寅时一共七十七次。”
然后就是深不见底的笑意:“一开始我还稀奇,后面我就只想知道你到底能喊多少次了。”
“长得倒也挺像......”曹小姐意味深长地顿了顿,“亲姐妹?”
当然不是。
不过......
她有这么依赖她吗?
她怎么不知道。
。。。
定是原主意识作祟......
她强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干咳一声,强行岔开话题:“昨晚蒸汽机改得如何?锅炉问题有眉目了?”
曹观澜倒也识趣地不追问,指尖点了点图纸:“自然妥了。”
宁时点头,忽然思及,唇角勉强扯出一抹笑:“好,有你盯着,我放心。”
笑意尚未抵达眼底。
那盏清茶还在掌心发烫,却暖不了她浸透不安的五脏六腑。
曹观澜的冷静让她稍稍心安,可她此刻的不安感岂是这么一点点宽慰可以填的?
九年。
自她捡到宁殊晴起,九年光阴须臾而过,她几乎记得她是如何一点点长大......
她很确定原主对宁殊晴绝对没有别的想法,如果说心底有了一点点异样的话......
那只能是。
......
九年相伴何其长,已经长到可以把一个人的存在当作是习惯了罢。
也许乍分别不怎么思念,可一到人脆弱的时候,便格外需要......
是蚀骨的毒,救命的药。
昨夜梦境里翻涌的鞭声血色再度漫上眼帘。
宁时攥紧茶盏,指节泛白,仿佛这样就能扼住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
她需要那抹茜色身影,需要苦橙花香气驱散萦绕不散的铁锈味——就像过去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
她深吸一口气,闭眼,屏息凝神,默运“天人感应”。
这系统新升级的技能玄妙,能以神识俯瞰周遭,细至尘埃,宏至江山,皆可收入心底,甚至追溯过往片段。
本来不过是只能给她做噩梦的玩意儿,纯debuff,如今升了级她今儿倒是恰好可以测测效果。
她闭上眼,呼吸渐沉,掌心合拢于膝前。
识海之中,有一道微光自心口升起,恍若星河逆流,沿着她的经脉缓缓扩散,似水流、似气脉,心念一动,光潮便自这方寸之地间汹涌而出,转瞬间浸入天地。
万象静止,光阴如锁。
那一刻,宁时仿佛成为了天地间唯一的“感知”。
风吹过树梢,她能听见叶脉擦碰的细响;屋梁有蛛丝颤动,她能看见那细若牛毛的银丝在晨曦下轻微震颤。
金陵街巷中的小贩、巷尾井边的妇人、匠司内沉睡未醒的工匠,呼吸皆在她耳中浮动,连心跳的节奏都能映入心湖。
她的神识越飞越远,穿墙越户,绕过城廓、穿过市井,掠过一扇扇未闭的窗,踏入一条条幽深巷道,直至城郊外一隅不起眼的幽宅。
她停下了。
——那里,有熟悉的波动。
那是宁殊晴的气息,如一缕暗香浮动在潮湿夜色之中。
静谧、干净,夹杂着淡淡的苦橙花香,犹如在濒临崩溃时,一只手从深渊边缘拉她回来。
宁时豁然睁眼,眼中已是血丝密布。
顾不上曹观澜若有所思的目光,她起身更衣,倒也是不避着曹观澜。
骨节分明的手轻抬,褪下被冷汗早已粘滞的中衣,露出后背流畅的线条。
晨光透过窗纱,在她肌肤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照出几十道深深浅浅的旧伤痕。
曹观澜刻意低了低头看着图纸,炭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却在不经意间放轻了呼吸。
宁时取过一件月白色长衫披上,系带时指尖微颤——方才神识消耗过度的后遗症开始显现。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下心神。
腰带一束,袖口一挽,将系统先前赠的那柄黑剑收剑入鞘,十几个呼吸间便已穿戴整齐,连发髻都重新挽好,只余几缕碎发垂在耳际,平添几分随性。
\"我去去就回。\"她抬脚便要出门,声音还带着几分沙哑。
“等等。”曹观澜叫住她,语气悠悠,“这么急,是去找你的‘七十七次’了?”
曹观澜这人真的是......
宁时脚步微顿,却没回头,只侧过脸,语气如常:“原来你记性这么好。”
她顿了顿,似笑非笑:“那昨晚我说了什么......你一字不漏也都记下了?”
曹观澜一噎,挑眉笑起来:“倒也不是全记,只是某些名字出现得频繁,格外容易数。”
“那你还真是辛苦了,不仅要熬夜改图纸,又要用心记我梦中胡言。”宁时语调依旧温和,像是随口一问,“那我不去看看她,岂不是辜负你这份用心了?你坐着数人,我赶着看人,分工合作,珠联璧合,才显得匠心独运、天作之合不是吗?”
宁时的目光扫过曹观澜眼底的青黑——哇,好大一只熊猫坐在这。
憋笑。
“既然如此,为了成全曹大匠的心愿,你不顺便送送我?”
曹观澜微挑眉,看着眼前如玉一般的人儿脸上眉间笑意浮动,像被逗着了。
“原来我这一夜白听不算,还得亲自送你出门?”
“倒也不必。”宁时声音温润,眉目沉静,“只是工匠司前院那匹毛色青黑的马是你的么?”
“是,怎么,要借?”
“嗯。”
“骑去便是了,早些回来和我说图纸。”
“好。”
说罢,她轻轻推开门扉,阳光透过檐下竹影洒落她肩头,落在脚下一地斑驳。
她像从容地掸了掸衣角,转身而出,步履利落。
曹观澜盯着那道身影走远,半晌没说话,指间炭笔慢悠悠在桌上敲了两下,像是啧了一声。
“......倒是越来越擅长让我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