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谢禛所在的晋阳又是何等的人间炼狱景象,金陵这等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倒还是歌舞不休。
便纵不是歌舞不休,也是一番太平和顺气象。
工匠司外夜色沉沉,天宇低垂如幕,夜风自江面漫上山头,再穿林掠院,带着湿冷的潮意掠过窗纸。
炉火早已熄灭,只剩残炭星星点点,灯芯兀自跳着弱焰,映出软榻上一道沉睡的人影。
宁时眉头紧蹙,额角冷汗濡湿发丝,呼吸时断时续,像被什么从梦中牢牢拽住,挣不开,也醒不了。
她睡得极浅,却又仿佛困在极深的一场梦魇中。
自穿越至今,这样的夜她经历过许多次。
太多记忆,不属于她,却烙进了骨血里;太多痛苦,不知起因,也无从求解,只知它从灵魂深处爬起,像野火灼身,烧不尽,也躲不过。
这具身体虽然和她一样名为“宁时”,可她深知,它原本的名字叫——阮清仇。
夜如压顶重石,风灌进肺腑时仿佛倒灌入骨髓,冷得带着血腥味。
榻上的宁时骤然蜷起,四肢微颤,指尖一点点收紧成拳,掌心全是冷汗,像握了一把碎冰。
她喉咙一紧,一口旧血自胸腔倒涌,未出先咽,像将心头的痛一同吞入腹中。
她想开口喊人,可舌头已不听使唤,像不是自己的。
意识像浮萍在冰水里打旋,她跌进一层层幽深水底,周围景色悄然变换。
——是■■■■。
榻前陈设古旧,陈尘微覆,床榻低矮,窗纸泛黄,窗边灯盏晃出昏光。
那灯笼上的墨纹,是■■■■旧徽:鹿角托梅,红线画痕犹在。
一帘布影低垂,帘后站着一位美貌妇人,发髻松散,一袭寡色衣衫,鬓边斜插着一朵半枯的红梅。
宁时心头一紧,血液仿佛瞬间倒流,竟在极度困惑与惊惧中,脱口而出:
“娘?”
可声音却不是她惯常的音色,而是更细、更弱,如孩童病中梦呓。
那人缓缓转身,是她母亲——
她眼眸温软,唇角含笑,怀中托着一碗药,姿态轻柔得近乎圣洁。
“乖,把这个喝了。”她低声哄着,语调轻柔,像是梦里梦过无数次的温言软语。
那一瞬,宁时几乎信了这份温柔。
宁时想推开,可手竟不由自主地伸出,像被牵线的木偶一样接过药碗,唇齿张开,苦汁倾入口腔。
舌根一缩,熬得过头的药苦得像烈酒混炭灰,熬碎了胃,灼穿了肺。
“真是没用的命。”她母亲忽而轻声开口,语气仍极温柔。
“我那年跪了佛像三天三夜,求个男胎......可惜啊,肚子争不过命,还是生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指腹擦过她唇角,缓缓下滑,经过颈侧,落在胸口。
她低头笑了笑,指尖从宁时唇角抚下,穿过锁骨,停在胸前。
“幸好,你长得像你阿父,武学资质也好。”
她指腹轻轻按压,像在辨别什么。
“干净。没有那种腻腻歪歪的女气,像极了你阿父,这秘药果然有造化之功......你姨娘倒是生得丰满,可那又如何?你阿父这么多年还是来只有我一个。”
......
“......可知阮家绝后,就是因为生了你?”
她的话如一把钝刀,在宁时意识里一寸寸剜着血肉。
她手掌冰冷,在宁时脸上摩挲着,目光极度温柔,甚至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爱,仿佛透过这张脸在看另一个人,明明是最该亲近的人,却让她毛骨悚然。
“你知道我替你改了名是为什么吗?”
“清仇——清算的清,血仇的仇。我养你,不是为了你活着。”
她喃喃,“是让你替他活,替我活。是你欠我的。”
“你是清仇。”她低头看她,神色忽而癫狂,“是我和他的清仇。”
“你生来就是要还命的。”
那句话,如一枚钉子钉进她意识深处。
下一瞬,她被抱住。
那具身体柔软,却死冷,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母亲像在哭,又像在喘息:“他死的时候,肢体解离何其可怖,我怎么拼都拼不好他......”
“你替他活着,是不是天命?是不是你该还的?”
“告诉我啊——是不是你欠我的?!”
下一刻——啪。
鞭子狠狠抽下。
第一下,背脊像是从骨缝里被劈裂。
第二下、第三下......她已经不知道是趴着还是跪着,身上血肉模糊,只能本能地喘息,像濒死的野兽。
宁时本能地想逃,可身体却如泥偶般动弹不得。
她想喊,却喊不出,只能咬破舌头——血涌出口腔,滴落在她母亲的手背上。
那女人并不愤怒,反而神情怜惜地,用指腹把血迹一点点在她脸上抹开。
“别哭。”她低语,“哭给谁看?你不是人,是器,是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把刀。”
“你将来要杀人,杀仇,杀我。”
她说到“我”字时,忽然笑了。
那笑容无法辨认——不像是爱,也不像恨,仿佛是喜极而泣的疯子在墓前自语。
笑意从她唇角泛起,却没走到眼底,眼神空洞,像一口已经见底的枯井。
宁时喘息一滞,眼角余光撇到床边铜镜。
她本不想看,却又无法移开。
镜中之人,血污斑斓,衣襟半敞,皮开肉绽,眼中血泪迸发,滴滴下落,像要把眼珠也哭下来般,可眼中却盛着一种死而复生的狂喜。
她——竟在笑。
那不是她的笑。
.......
她猛然意识到——这不是梦。
是记忆。
是这具身体的原主,正在一寸一寸地,从血脉、从骨骼、从心口里,将她吞下。
镜中人却仍在笑。
笑声仿佛无声,却在脑海里层层炸开,像万刃穿心。
镜面忽地一颤,碎光如冰雨落下。
——梦境碎裂。
一口气从肺腑里冲出,宁时骤然睁眼,冷汗浸透了发丝与枕褥,喉头发涩,胸口像被冷刀锯过,钝痛未歇。
她还在现实里。
可一睁眼,世界却并未随她一同苏醒。
那场梦仍像薄雾盘踞在意识之上,残留着药苦、鞭痕、血腥与拥抱的冰冷质感,一息不散。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等着什么熟悉的味道浮现。
——苦橙花香。
淡淡的、带些幽微暖意的。
那是宁殊晴身上的香气,从她年少的混乱记忆里一路飘来,像安抚,又像诱哄,又如蚀骨毒药,眼下似乎已成了她穿越以来唯一能确认“自己还活着”的标志。
可没有。
鼻腔里只有焦炭未尽的铁锈味,还有另一个人气息中那不近人情的冷冽。
她眨了眨眼,灯火摇晃中,那道模糊身影逐渐清晰——
曹观澜。
她穿着单衣,倚在床沿,一手按着她额角,一手扶着她肩,眉宇沉静,眼底却有一瞬明显的错愕。
宁时怔了怔,恍惚中尚未完全脱离那梦境的血色,下一秒便几乎本能地伸手,死死抓住了她的袖子。
那一刻,她不是在抓曹观澜。
她只是想抓住一个人。
谁都可以——只要不是梦里那个把她叫作“器”的女人。
情绪像潮水一样,从她的心底疯长上来。
委屈、疼痛、恐惧、混乱。
那些情绪太多,太浓,她来不及分辨,也无从排解,只好一把抱住曹观澜,把所有情绪死死地压进这一声颤抖的喃喃里:
“......心口疼。”
曹观澜明显一怔。
她从未见过宁时这样。
从未见过那个整日温柔少言,嘴上没一句废话的人,在夜半时分,像个迷路的孩子一样低声哭泣。
她本能地想后退,手却没动,最后只是迟疑片刻,慢慢地伸手回抱了一下,手掌在宁时的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不疼了。”
她语调依旧寡淡,比往常更生硬,像平生第一次学会安慰人,连口气都掌握不准。
“睡吧。”
那一瞬间,宁时确实静了。
可她闭上眼,却只想知道——为什么此刻是曹观澜。
为什么,不是她。
她原以为,一睁眼,就能看见那抹清瘦倩影,闻见她身上的花香,然后听她一句“姐姐可是魇着了?别怕。”
口气中的惊慌和失措可能都不会比自己眼下要少。
可她没有来。
倒是自己把她推出去的。
而曹观澜在。
她低低叹了口气,把脸埋进对方怀里,眼泪像碎珠滚落在衣襟。
也许只能抓住眼前的那一个人。
宁时指尖蜷了蜷,终究没有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