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秋月,风生翠巷,马蹄轻响掠过青石。
宁时骑在马背上,身形挺拔,一袭月白色长衫风流天成,发带系束,腰间佩剑未覆鞘,鞘上银纹斜斜映入晨光。
论年岁既已长成,然而她却浑身一派少年意气,——眉眼俊秀,眸色沉静,一张脸偏偏生得极好,皮色白净,唇红齿白,若是静着不语,只教人误以为是哪家公子纨绔出游;可若望入那双眼中,便会觉得刺入针锋:锋藏于笑,冷在骨里。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这几日竟然气质越发清冷起来,偏偏和她抬头不见低头见又能说上两句话的谢灵伊是个神经大条的说不出来,曹观澜又是多数时候不爱说话的性子,竟也让当事人没法察觉到自己气质的细微变化。
但她这周遭的气质竟然经过那一夜穿心之痛之后,竟变得渐渐纤尘不染,仿若无心一般空明无所住了。
她提起马缰,青黑骏马应声而动,马身俊逸,马鬃翻卷如夜里沉云,蹄声节奏分明,行得又快又稳,一步一声落在街巷石砖之上,引得路旁行人纷纷侧目。
工匠司位处金陵北街,初出胡同便是谢氏设下的商铺街口,雕梁画栋,坊门高悬,沿街布肆绫罗锦缎,香料药材俱备。
此处是金陵城最奢靡的地段之一,朱楼翠阁鳞次栉比,灯笼白日亦高高挂起,青石巷道中满是衣着考究的公子小姐。
宁时一过,便有少女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频频回望。
马蹄踏过街心青砖,蹄音脆亮,回响在朱门画廊之间,几如琴音荡漾。
街东香铺林立,窗棂漆金,檐下茜色纱帘随风轻扬。
馥华斋新出的香水“二十四桥明月夜”盛于越窑青瓷瓶中,调香师银匙轻搅,忽地惊起一缕冷香——初如枯荷凝露,继而化作桥石夜霜,尾调却幽幽浮出几分月光捂暖的沉水香,恍若箫声惊散的流云,杳然而逝。
香风吹拂衣角,不少少女闻香回眸,一见是宁时,不禁心头小跳——那少年气质清冷中带三分疏狂,黑发高束、佩剑斜悬,一身白衫不染尘。
一骑当街,风流尽揽。
再西,是名闻金陵的茶肆“望江楼”,三层飞檐挑起,白日便已客满如云。
酒客笑声中隐隐传来评书的锣点,楼中倚栏而望的几位少年拍掌叫好,一眼瞧见街上玄马踏秋风,不禁倚栏高声招呼:
“谁家公子!上来喝一杯!”
宁时未回头,衣摆翻飞,骏马一跃跨过茶楼石阶,如风掠过,衣袂翩跹似流霞。
街角糖人摊前,孩童围聚,糖师正吹出一只凤凰,气息未断,宁时策马而过,气流倏然将糖凤卷上高空,童子惊呼追逐,而那肇事者早已扬鞭远去,只余蹄声渐散。
更远处,便是永安坊所在,更是繁华地段,是以宁时缓下速度,只断续前行。
此坊以青楼花馆闻名,雕栏画栋,门前悬着各色锦缎招牌,笙歌夜夜不断。
白日未歇,已有数位打扮艳丽的女子凭窗远望,一见宁时身姿清俊,呼吸未稳便已唤出声来:
“呀——好个俊俏郎君!”穿杏红衫子的女子将团扇半掩朱唇,“这般早便来寻快活?”
“小郎君!”隔壁楼台翠衣女子索性将手中绢帕抛下,“接住了,便上来吃杯茶!”
红袖如云,笑语盈盈,倚栏频招。
这般情景,正便如诗文“当时年少衣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一般风流。
帕子如蝶,飘飘摇摇落在马蹄前。
宁时眼皮都未抬,铁青马径直踏过,将那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碾入尘泥。
“好俊的郎君......”有人低声呢喃,“这怕不是谢府的乘龙快婿吧?听说谢二小姐这几个月来是日日围着他转。”
“听说是谢二小姐的......‘知己’,还投了香坊和城北的工匠司,出手阔得很,可我怎么记得传闻里时而是个姑娘,又有说是郎君的?”
“好狠的心肠~竟连个头也不回地去了。”女子们不恼反笑,莺声燕语追着马蹄,“莫不是谢家二小姐管得甚严?”
“正好,冷公子才惹人疼。”
楼上的姐妹相视一眼,笑意自在不言之中。
有人手扶朱栏,有人半倚阑干,红袖掩面,笑里藏痴。
那一刻竟真像极了怀春的少女,目光追着那一道白衣身影,直到被风烟卷入街角。
可不过半柱香后,便有老鸨在后头招手:“还不进来?贵客快到了,快些补妆。”
有人叹了口气,将甫挂起的一颗心轻轻收回,收进那画脂粉的镜里。
翠衣女子拈着一缕头发,低低笑道:“那冷公子,怕是真好。”
语气不带一丝痴怨,反倒像说一场路边戏文。
杏红衫子女子却笑不出来,只看着宁时远去的背影,轻声补了一句:“可惜,再好也不是给我们这般人留的。”
有人扭头:“怎么说得像真动了心似的?”
她也不辩解,只将手中团扇合起,抵在唇边,轻轻吐出一口气。
香粉气与桂花酒味缠在一处,落在风中,被阳光一晒,便有些发苦了。
下一瞬,笙歌再起,笑语重归,锦帛如云,重又挂满栏杆。
不过是碧水年年,红楼夜夜,来往皆是过客罢了。
至于那白衣“郎君”?
也不过是她们阑干前一晃而过的另一个“风流不相干”而已。
风言风语,如游鱼穿街。
宁时懒得搭理这些人在叽叽喳喳着些什么,她眼下心头灼热,竟心头隐隐约约只想见到那至亲一人而已。
转眼间她已穿出永安坊,便入了东市地界。
这一带是金陵最繁盛的集贸所在,自古便有“金陵一市,南北货尽出”之说。
与永安坊的脂粉歌馆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朱楼画阁,没有红袖招手,取而代之的是肩挑背扛、烟火鼎沸,是真正生人的世界。
脚下是被磨得发亮的青石街,街两旁摊贩林立,挑担货郎吆喝不绝,童子提壶叫卖糖水,糖水桶边挂着写得歪歪斜斜的价目木牌,一文兑一碗。
布铺门前,掌柜是个白须老汉,正捋着胡子高声吆喝,身后吊着的麻布粗衣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一旁的伙计背着手偷瞧来往行人,却被老掌柜一耳光打醒。
更西些是锅贴铺,油锅里滋滋作响,香味四溢;铺前却围着两个衣不蔽体的小童,攥着半文钱央求店家换个煎饼边角,被伙计推搡得连退几步,却仍不走。
一旁的学子在竹席上摆出三四卷书,席边压着一封介绍信,嘴里念着圣贤书,却眼巴巴望着行人,生怕错过一位愿掏钱“赏才”的读书老爷。
最显眼的,是鱼市前的屠户铺,一口大木桶里泡着鲜血淋漓的鱼鳞,剥鳞的刀叮当作响。
屠夫满臂横肉,声若洪钟,不远处却也有穿着道袍的老者拈须避之,言“煞气太重”。
两条街口交汇处,一个手拿空碗的老乞婆正靠在茶摊旁边坐着,身边有个小孙子模样的孩子,用稚嫩的嗓音叫人“买杯凉茶”,可一连几人走过都只笑笑不语,偶有人丢下一铜板,孩子便欢喜得跪地磕头。
宁时策马而行,一路风尘不沾衣襟,白衣如雪,目光微沉,却未落于一人一事之上。
她不属于这热闹市井,却也未曾对它无感。
这街,这市,这人间百态,她自穿越而来早已见得多了,按理说早已云过无痕。
可眼前这般市井繁华、众生浮沉,仍会让她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像是站在风中看人间烟火,明知这不是自己的归处,却也无法将目光挪开。
那一点点从异世带来的善意,尚存心底,未曾彻底冷却。
也正因此,热闹越盛,越显孤独。
她神识微动,运转“天人感应”,但非为寻人——只是下意识地感知人群流动。
那气息如潮,亿万纷丝,在她识海之中翻卷如画。
热气腾腾的锅灶味、熏肉香、汗水与布料交织的尘土味......她听见街口狗吠,听见孩子的吵闹,听见小贩吆喝声里透出的沙哑疲惫,也听见有人衣袍里藏着铜铃,走起路来叮当作响——是江湖卖艺之人。
忽有异味拂面而来,酸腐、腥血,掺着一种难以言状的冷意。
她蓦然勒缰。
前方街心,正蹲着几个乞儿。
都是孩童模样,衣不蔽体,眼神涣散,有的干脆失去了完整肢体。
宁时眼光一顿,落在最靠近她马蹄的一人身上。
那是个不过六七岁的小男孩,头发枯黄,瘦得皮包骨,下半身整个被粗暴地折断,双腿反折在背上,跪趴着前行,一条破布绑着他的腰,拽着下肢残缺的身体,艰难地挪动。
他没有手,肩膀处只剩两个干瘪的断端,脚边放着个破碗,里面只有几粒干硬的糙米。
另一个孩子则是脸上一道长疤贯穿额角至下巴,一只眼睛已经瞎了,一条小腿瘸着拖在身后,口中含着半块布条,似是在忍痛不叫出声。
“……好人……”
几乎是迟缓而不协调地,他们口中同时发出这两个字,嗓音破碎,像是被哪位教了无数遍之后残留的条件反射。
他们爬得极慢,甚至不是爬,是蠕动般地靠近。
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断裂的骨骼和扭曲的脊柱,像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只为将那句“好人”说完。
可他们的眼神却没有“求”,更没有“希望”。
只有一种麻木、迟滞的空洞,如同被碾碎后又重新拼接起来的器皿,模糊地照出一点人形。
他们不是真的懂“好人”是何意,只知道有时说这句话,能换来一口饭、一点施舍。
那是记忆里的某个影子告诉他们的事情,而不是他们自己亲身经历所得。
于是他们一边靠近,一边露出一种近似木偶的依赖神情——仿佛这个骑马而来的“人”,能决定他们下一口饭是咸是淡,是有是无,是活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