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余等不到祁让的回答,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感觉怪怪的,又认真地问了一遍:“我能动了吗?”
祁让回了神,被她懵懂的样子逗得笑起来。
原来她小时候这么乖的吗?
不让她动,她就真的不动了。
“过来!”祁让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到跟前来,“你怎么谁的话都听,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
“啊?”晚余眨眨眼,“那你是坏人吗?”
祁让又笑,反问她:“你觉得呢?”
晚余摇摇头,双丫髻上的红头绳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你笑得这样好看,肯定不是坏人。”
祁让愣住。
他笑了吗?
他怎么没感觉?
他连忙收起笑,调整了一下表情,清了清嗓子道:“坏人也会笑的,你没听说过笑面虎吗?”
“啊?”晚余又眨眼,“那你是笑面虎吗?”
祁让:“……”
她小时候这么憨的吗?
也是,她要是不憨的话,怎么敢拼死去保护一个陌生人?
她要是不憨的话,她和徐清盏和沈长安大约也没有机缘认识。
望着小丫头纯真无邪的眼神,祁让心头又酸又软,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甜,正打算再逗逗她,一阵强烈的眩晕感突然袭来。
祁让身形晃了几晃,险些摔倒,徐清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晚余也吓了一跳,伸手扶住他另一只胳膊,眼中的担忧不加掩饰:“你怎么了,你脸色好白,是不是生病了?”
祁让借着两人的搀扶稳住身体,等那阵眩晕过去,恢复清明的视线正对上两双关切的眼睛。
没有防备,没有疏离,也没有算计。
就是纯粹的关切,不掺任何杂质。
祁让心中思绪翻涌,却不能表现出来,反过来安抚他们两个:“别怕,我就是受了风寒,不碍事的,”
晚余看着他苍白的脸,又看看浑身是伤的徐清盏,提议道:“你这样子是不能骑马的,要不你们先去我家歇一会儿,我让阿娘给他清理伤口,再煮些姜汤给你喝,等你们好些了再走。”
她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祁让说的,仿佛下意识把祁让当成了决策者,在征询他的意见。
祁让心头又是一软。
他知晓她家的情况,那并非一个可以随意带人回去的地方,但她还是热心地邀请了他们。
此时的她,当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善良又心软的小姑娘。
祁让略一思索后,轻轻点了点头:“如果可以的话,那就叨扰了。”
他现在确实需要一个地方稍作歇息,同时,他也想去看看,晚余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徐清盏却有些迟疑,垂首看着自己的脚尖说道:“我就不去了,我的伤不碍事……”
他这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一个流浪儿,和他们两人天差地别,更不配踏足别人的家。
晚余说:“不行,你都流血了,必须赶紧清理上药,万一后面伤口化脓,可是会死人的。”
徐清盏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流浪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的死活,这个陌生的小姑娘却对他的伤口如此上心。
可他还是不想去,他真的觉得自己不配。
祁让只是瞟他一眼,便明白了他心中所想,虚弱地喘息道:“我救了你一命,你总要帮我点忙吧?”
徐清盏一怔,立马又警惕起来:“你想要我干什么?”
祁让说:“我现在浑身无力,你能不能帮我牵一下马?”
原来只是牵马。
徐清盏松了口气,却没有立刻答应他。
晚余催促道:“你别磨蹭了,快走吧,我家又没有大老虎,你是怕我们把你卖了吗?”
她说“我们”。
祁让直觉这个“我们”是指的她和自己,轻轻弯起了唇角。
徐清盏默默走到墙边牵起了祁让的马。
就当还他的人情吧,自己身无一物,也没有别的东西好报答。
这马很听话,没拴缰绳也不乱跑,看到徐清盏来牵它,还伸头去蹭徐清盏的手。
徐清盏长这么大头一回接触马,紧绷的小脸终于露出些许少年人该有的好奇与向往。
祁让说:“你想学骑马,以后我可以教你。”
徐清盏眼睛亮起一瞬,又飞快垂下眼帘。
他是皇子,自己是乞丐,他怎么可能会教自己骑马?
他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平白无故对他好。
晚余见他终于不再纠结,也很高兴,扶着祁让往自己家走去。
等他们进了门,一些围观的民众还没有散去,高一声低一声地讨论着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是什么来头。
这时,一个红衣少年牵着一匹白马路过,向众人打听道:“怎么了,这里出了什么事?”
众人见他剑眉星目,气宇轩昂,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忙带了几分恭敬和他讲了方才发生的事。
少年哦了一声,得知打斗的人已经离去,便也不甚在意,又向民众问道:“听闻这里有一家无名酒馆,他家自酿的果酒很是香醇,不知在哪条巷子?”
原来是出来喝闲酒的贵公子。
民众热心地给他指引了方向。
少年道了声谢,便骑上马往那个方向走去。
又是一阵春风掠过,柳絮满天飞舞。
少年挥手拂开眼前的柳絮,自言自语道:“这么多柳絮,难怪这里叫柳絮巷。”
柳絮纷纷扬扬,如同漫天飞雪送故人。
……
晚余家是一处小巧精致的院落,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处处透着江南人家的婉约风韵。
院中柳絮轻舞,花香袭人,洒满阳光的回廊下,一个温婉美丽的妇人坐在藤椅上绣花,两个丫鬟打扮的姑娘,正在院中晾晒被褥。
寻常人家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却是说不出的岁月静好。
祁让看到那妇人,心想她应该就是晚余的母亲梅夫人了。
想到前世梅夫人因自己而死,心中不免愧疚难当。
晚余到最后都不肯接受他,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梅夫人。
所以不管晚余如何铁石心肠,他都不怪她,要怪就怪自己年轻时不知轻重,犯下了那些不能被原谅的错误。
那些不可挽回的,他已经无能为力,这一世,就尽力护她们母女周全,早日为梅家翻案,让梅夫人和流落在甘州的兄长团聚,当作是对他们的补偿吧!
“阿娘!”晚余扶着祁让,大声唤梅氏。
梅氏听到动静,和两个丫头一起向门口看过去。
见晚余带了两个男孩子回来,三人都吃了一惊。
“小姐,他们是谁呀?”其中一个丫头警惕地问道。
梅氏也放下针线走了过来,把晚余拉到一旁,小声道:“你这孩子怎么回事,随便就把人往家里带,你父亲知道了要不高兴的。”
“阿娘别怕,他们不是坏人。”晚余把方才的事和梅氏简单说了一下,指着祁让和徐清盏道,“他们一个生病了,一个受伤了,阿娘让他们歇一歇,处理一下伤口再走,父亲不会知道的。”
梅氏看了祁让和徐清盏一眼,知道女儿素来心软,树上掉下来的小鸟,路边受伤的小猫小狗她都会心疼怜惜。
可小猫小狗和人不同,救它们不会招惹麻烦,要是让国公爷知道她带了陌生人回来,肯定要训斥她的。
只是眼下这情形,自己也不好直接把人撵走,只得妥协道:“你领他们到偏厅等着,我去拿伤药来。”
“阿娘最好了。”晚余开心道,“阿娘要是再煮些姜汤来就更好了。”
梅氏摇头无奈地笑了笑,吩咐丫头去煮姜汤,自己去取伤药。
晚余让徐清盏把马拴在院中的枣树下,领着他和祁让去了偏厅。
偏厅收拾得也很干净整洁,八仙桌上摆着新折的桃花。
晚余扶祁让坐下,又招呼徐清盏坐。
徐清盏知道祁让是皇子,不敢和他同坐,局促地站在一旁。
晚余不由分说地把他摁坐在祁让对面:“你一直不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哑巴,你叫什么名字呀?”
徐清盏局促又害羞,小声道:“我叫徐清盏。”
晚余问他是哪几个字,问过之后,惊叹道:“你的名字好好听,是谁取的?”
徐清盏摇摇头:“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不记得?”晚余奇怪道。
徐清盏说:“我五六岁的时候,有一天醒来发现自己在乱葬岗,我不记得都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记得这么一个名字。”
“啊,那你真的好可怜。”晚余怜惜地看着他,歉意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这样。”
“没关系。”徐清盏生硬地回了一句,忍不住鼻子发酸。
这些年他不知遭过多少白眼挨过多少打,却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说对不起。
这种感觉,让他无法形容。
晚余转向祁让:“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祁让有些体力不支,撑着额头道:“我叫祁让。”
徐清盏一愣,脱口道:“你不是叫祁望吗,我听到你和那群人说,你是皇三子祁望。”
祁让说:“我骗他们的,祁望是我的双胞胎哥哥,我是皇四子祁让。”
晚余吃了一惊,眼睛瞪得溜圆:“真的呀,你真的是皇子呀,皇子不应该在宫里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
祁让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总不能说,他事先知道徐清盏有难,专程跑来救他的吧?
面对晚余惊讶又好奇的目光,他想了又想,灵机一动道:“我听说这附近有个无名酒馆,他家自酿的果酒很是香醇,偷偷出宫来寻,不曾想走错了路,刚巧遇见了你们。”
那个酒馆,他前世听晚余和徐清盏说过,好像就在这附近。
“原来是这样。”晚余恍然大悟,“那个酒馆我知道,他家的酒真的很香,你想去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今天吗?”祁让说,“今天算了吧,我实在不舒服,改天我再来找你,咱们三个一起去,好不好?”
“好啊好啊!”晚余连连点头,“我就在这里等着你,你要说话算数,不能骗我哦。”
祁让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放心吧,不会骗你的。”他说,“我永远都不会骗你。”
“真的吗?那你为什么要冒充你哥哥?”晚余问道。
祁让想了想,认真回她:“因为哥哥受宠,闯了祸也不会挨打,让他背锅最合适不过。”
晚余先是一愣,随即咯咯咯地笑起来:“我先前看错你了,你这人真的好坏呀!”
小姑娘的声音甜甜糯糯,笑容像春风枝头颤巍巍的桃花。
祁让的心里也像是吹进了一缕春风,前世今生的雾霾都被吹散,明晃晃的太阳照进来,照得他心里暖洋洋,亮堂堂,两辈子都没有过的明媚灿烂。
他极力压住上扬的唇角,一本正经道:“是啊,我这人真的很坏,你愿意和我这个坏人做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