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纠结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下一刻,祁让便掀开被子下了床。
“孙良言,备马!”
他的身子虽然还虚弱无比,声音却是不容置喙的威严。
眼中那短暂的迷茫、酸涩、追忆,如同被投入烈火的残雪,迅速消融,蒸发,只余一片淬炼过的清明与坚定。
前世种种,已成烟云。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现在的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更不想再留下任何遗憾。
即便不为了晚余,他也该尽力去挽救一下徐清盏。
此时的犹豫,只会造成再一次无法弥补的伤痛。
如果他们两个当真和沈长安有缘,日后必定还有其他机缘相见。
孙良言被祁让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忙上前劝阻道:“殿下,您这是要去哪儿啊?您刚醒来,太医嘱咐要卧床静养,天大的事也要等养好了身子再说呀!”
“等不了。”
祁让径直起身,脚步尚有些虚浮,脊背却挺得笔直,如一把出鞘的剑,带着能劈开一切阻碍的气势,“我有件要紧事,必须马上去做。”
孙良言想不通他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是自己不知道的,犹豫着又劝了一句:“奴才为了让皇上怜惜殿下,和皇上说殿下中毒颇深,殿下要是这会子打马出宫,难保不会有人和皇上说您是假装的。”
“少啰嗦,去备马!”祁让打断他,语气加重几分,“这件事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若迟了,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他目光沉静地看向孙良言,明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却让孙良言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事事隐忍的少年皇子,而是一个睥睨天下的帝王。
孙良言张了张嘴,所有劝谏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躬身道:“奴才遵命!”
……
马蹄踏踏穿街过巷,三月的风从耳畔呼啸而过,熟悉又陌生的街景在眼前飞速倒退。
马背上的颠簸牵动着体内未清的余毒,带来阵阵眩晕与不适,却让祁让的心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都要坚定。
他不断扬鞭催马,恨不得肋生双翅,飞到那条决定了几个人命运的柳絮巷。
快一点!
再快一点!
如果最终还是来不及,那他重活一世还有什么意义?
终于,那条破旧而狭窄的巷子映入眼帘,他刚到巷子口,就看到了令人揪心的一幕——
几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正围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拳打脚踢,少年蜷缩在地上,双手死死抱着头。
虽然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就是年少时的徐清盏。
恰好这时,一个穿着粉色襦裙的小姑娘,从巷中一个门口走了出来。
看到倒在地上被人殴打的少年,小姑娘大叫一声,扔了手中的馒头,不顾一切地向那群恶徒冲过去。
是她!
晚余!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祁让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下一刻,他纵马冲入巷中,用力勒紧缰绳,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几个箭步上前,伸手抓住了小姑娘细瘦的手腕。
“晚余,别去!”
晚余吓了一跳,惊惶回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了一双漆黑的凤眸里。
拉住她的是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宝蓝色的锦缎袍服,眉眼生得极为好看,是那种带着锐气的俊朗,鼻梁高挺,唇线分明。
那双正凝视着她的凤眸,深邃如同化不开的浓墨,里面有显而易见的焦灼,有失而复得的庆幸,还有一种深沉的,仿佛跨越了千山万水而来的故人重逢的欢喜。
晚余从未被一个陌生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慌,有点乱,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
好像很久很久以前,这人也曾用这般千回百转的眼神看过她。
她忘了挣扎,忘了害怕,微张着小嘴怔怔地看着祁让,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奇怪的酸涩:“你是谁?我们认识吗?”
祁让听到她的声音,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如潮水般褪去。
他抓住晚余的手腕,将她往身后带,稍微用了些力道,把她推到墙根站好。
“待在这里不许动,等会儿再告诉你。”
少年低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晚余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听话地贴着墙根站定。
祁让转头看向那群凶神恶煞的家丁,眼底的温柔尽数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住手。”
简单的两个字,让喧闹的巷子骤然一静。
殴打徐清盏的家丁们停下动作,回头见是一个半大少年,虽衣着华贵,但面色苍白,身形也略显单薄,顿时又嚣张起来。
“哪里来的小子,敢管尚书府的闲事?还不快滚开!”为首的家丁恶声恶气地喝道,伸手便要来推搡祁让。
祁让不闪不避,只是微微眯起了眼,在那家丁即将碰到他衣襟的瞬间,抬手亮出一块玉牌:“本宫在此,谁敢放肆!”
家丁的手僵在半空,疑惑地看向那块玉牌。
玉牌由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质地莹润,宛如凝脂,在日光下流转着润泽内敛的光华。
玉牌上并非刻着姓名,而是精雕着一幅栩栩如生的盘龙祥云图。
那龙首昂扬,四爪张开,鳞甲森然,龙身盘旋于祥云之间,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玉而出,直上九天。
玉牌上系着杏黄色的丝绦,色泽绚烂而庄重,和那四爪的盘龙一样,都是皇子亲王的专属。
身为尚书家的家奴,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家丁们瞬间被震住,再看祁让的眼神多了几分恭敬。
“敢问尊驾是哪位殿下?”
祁让冷哼一声,压低声音道:“你等贱奴,原不配知道本宫名讳,为了让你们回去能够交差,本宫不妨告知你们一声,本宫乃皇三子祁望。”
皇三子祁望?
几个家丁听闻他的名号,全都变了脸色。
他们奉了尚书大人之命,捉拿杀害公子的凶手,找了几天,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小子,怎么好死不死的,竟然碰到了皇三子祁望?
要是换了别的不怎么受宠的皇子,他们还可以拿尚书大人的名头对抗一下,可是皇三子虽非皇后娘娘亲生,却是一出生就养在皇后娘娘膝下的,几乎是全民公认的皇位继承人。
这么尊贵的人儿,他们可不敢当面顶撞。
不过话说回来,这么尊贵的人儿,跑来这偏僻小巷做什么?
家丁们心里都有些发怵,下意识就要跪下给他磕头。
祁让及时出声制止:“别动,别声张,本宫不想被人知道。”
家丁们转头看看远远站着的围观群众,硬生生止住了下跪的动作,硬着头皮和他商量:
“三殿下有所不知,这小子杀了我们尚书府的公子,奴才们是奉尚书大人之命来抓他的,还请三殿下高抬贵手,让奴才们将这杀人凶手带回去交给尚书大人发落。”
“杀人凶手?”
祁让垂眸,看了一眼仍旧躺在地上的徐清盏,复又抬眼,目光如炬道:“你们府上的事本宫早已知晓,你们家公子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想必你们心里都有数,他落得如今的下场,是他罪有应得。
你家大人不嫌丢人,居然还敢大张旗鼓捉拿凶手,此事若传到父皇耳中,他这个尚书的位子还保得住吗?”
“这……”家丁们被他气势所慑,全都哑了声。
祁让清了清嗓子,一只手背在身后,挺起胸膛命令道:“都走吧,回去转告你家大人,这个人本宫带走了,他若不服,让他亲自来与本宫理论。”
家丁们面面相觑,左右为难。
三皇子下了令,他们不敢不从,可就这样空着手回去,大人只怕饶不了他们。
祁让仿佛看透他们心中所想,扬手将玉牌抛给了其中一人:“拿这个回去交差,回头让你家大人给本宫送回来。”
那家丁双手接住,诚惶诚恐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烫手山芋:“奴才这贱手,怎敢拿殿下的信物。”
“啰嗦什么,还不快滚!”
祁让厉声呵斥,心说你还知道自己手贱,若非朕中了毒体力不支,非把你们的狗爪子全剁了不可。
家丁们齐齐打了个寒战,再不敢多言,恭恭敬敬又战战兢兢地退出了巷子。
晚余还乖乖地靠墙根站着,瞪大眼睛看着这群凶神恶煞的人,像哈巴狗一样夹着尾巴溜走,感觉很不可思议。
这群人这么凶,怎么这个少年三言两语就把他们吓成这样?
这少年到底什么来头?
祁让弯下腰,看向蜷曲在地上的徐清盏。
少年满脸血污,却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那双与他对视的眼睛里,充满了狼崽子般的警惕与倔强。
祁让默不作声地将他从头到尾扫视一遍,视线最终停留在他腹部以下,隐晦道:“你没事吧,那里有没有受伤?”
徐清盏像是没听懂,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是拿警惕的眼神看着祁让。
他离得近,听到祁让和那群人说自己是皇子。
他不明白,一个皇子为什么要对他出手相救。
他是个孤儿,早早就看透了人情冷暖,绝不相信这样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救他。
祁让见他不吭声,又把腰弯了弯,向他伸出手:“到底伤没伤着,怎么不说话,还能起来吗?”
徐清盏看看伸到面前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又抬眼深深看了眼祁让,自己撑着地爬了起来,抬手抹了把嘴角的血渍,语气生硬道:“多谢你,我没事,就是被踢了几脚。”
“踢哪儿了?”祁让问,又下意识往他那处看去。
徐清盏警惕地退开两步,俊美的小脸泛起羞耻的红晕,直觉这人也不怀好意,说不定和尚书公子是一路货色。
他们这些贵公子,是不是都有那种恶心人的癖好?
祁让见他如此,不禁挑眉轻笑出声。
前世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如今不过是个敏感又害羞的落魄少年。
真有意思。
“哎,那谁,我能动了吗?”墙根下的晚余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祁让转头向她看过去。
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粉嫩的小脸上还有些婴儿肥,五官精致如同美玉雕琢,尤其那双澄澈明亮的眼睛,像两汪碧波荡漾的湖水,纯粹得不掺一丝杂质。
就是这双眼睛,让他执迷了一生,也遗憾了一生。
现在,他终于又见到她了。
一阵春风拂过巷口,吹动女孩子粉色的裙摆和柔软的发丝,吹得柳絮漫天飞舞。
祁让弯起唇角,感觉自己的心也和这漫天飞舞的柳絮一样,在阳光下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或许这一世,一切真的可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