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瞻基看着那两份措辞严厉，证据确凿的奏章，只觉得一股火气直冲脑门。
秦养之子草菅人命，顾秉章收受巨额贿赂。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为了制衡蓝武，亲自挑选进入上直亲军的武将；另一个，是他为了实现“以文制武”的构想，派去监军的御史。
这才上任几天？
就给他捅出这么大的篓子！
这已经不是打他的脸了，这是把他的脸按在地上，用脚狠狠地来回碾压。
“混账东西！”
他将那两份奏章重重摔在御案之上，胸口剧烈起伏。
他当然知道这背后是谁的手笔。
除了蓝武，他想不出来第二个人。
这两份奏章同时出现，就像两记精准无比的耳光，左右开弓，抽得他眼冒金星。
他想发怒，想把这两个不争气的家伙立刻抓来砍了。
可理智告诉他，不能。
秦养和顾秉章是他亲自挑选，亲自任命的心腹。
处置了他们，就等同于向天下人承认，他这个新皇帝识人不明，用人不当。
这对一个刚刚登基，急需树立威信的君王来说，是何等沉重的打击。
可若是不处置……
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明天一早，朝堂之上，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他，会有多少本奏疏等着他。
大明律，是太祖高皇帝亲手定下的铁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他这个皇帝，也不可能真的凌驾于祖宗之法之上。
朱瞻基颓然地坐回龙椅，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真正的无力。
他忽然有些怀念。
怀念那个在父皇病重时，他作为监国太子，虽然处处受制于蓝武，却也不必独自面对这般棘手局面的日子。
那个时候，天塌下来，总有父皇在前面顶着。
而现在，他成了那个顶天的人。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对身边的太监，用一种近乎疲惫的语调吩咐道。
“摆驾。”
“去奉天殿偏殿。”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
“请……凉国公。”
奉天殿偏殿。
这间熟悉的殿宇，见证了大明朝三代帝王的权力交接与国策变迁。
蓝武曾在这里，与永乐大帝朱棣商讨征伐四海的雄心。
也曾在这里，与洪熙皇帝朱高炽规划席卷天下的改革。
如今，他站在这里，面对的，是他的学生，大明朝的新主宰，宣德皇帝朱瞻基。
朱瞻基没有坐，只是站在殿中，背对着他，看着墙上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
“师父。”
他终于开口，嗓音有些干涩。
“秦养和顾秉章的事，您怎么看？”
蓝武看着他那略显单薄的背影，心中了然。
这是在向他低头了。
“陛下。”
蓝武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平静，却也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国法如山，触犯大明律者，自然当严惩不贷。”
朱瞻基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他转过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蓝武，里面充满了不甘与挣扎。
“他们……是朕亲选的人。”
“臣知道。”蓝武点了点头。
“处置了他们，朕的颜面何存？”
“陛下，法大于人。若因是陛下所选，便可法外开恩，那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大明律，岂不成了笑话？”
蓝武往前走了一步，直视着自己这位学生的眼睛。
“况且，陛下是天子，是圣君，一时被奸人蒙蔽，亦是常情。只要陛下能拨乱反正，严明治罪，天下臣民，只会称颂陛下的圣明，而不会有所非议。”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既坚持了原则，又给足了朱瞻基台阶。
但朱瞻基听在耳里，却只觉得刺耳无比。
什么叫“拨乱反正”？
什么叫“称颂圣明”？
说到底，还是要他亲手处理掉自己的心腹，然后咽下这个哑巴亏。
可他偏偏，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他沉默了。
大殿之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最终，朱瞻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点了点头，算是认栽了。
“此事……朕知道了。”
朱瞻基说完这句话，沉默了好一会，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开口。
“凉国公，朕还有一事不明。”
“上直亲军，设监军一职，以文制武，朕觉得，此法甚好，为何武勋，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来了。
这才是今天这场谈话的真正核心。
蓝武听到朱瞻基主动提起此事，一直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显然这位新皇终于在做决定之前，知道先和自己交换意见了。
这很好。
“陛下，让文官插手军权，此乃取乱之道。”
他的话，直接而又尖锐。
“文官集团，已然势大。”
“若再让他们染指兵权，不出十年，大明朝堂之上，便再无武人立锥之地，到那时，文官一家独大，尾大不掉，陛下再想制衡，恐怕就晚了。”
“前宋之事，殷鉴不远啊，陛下！”
朱瞻基不由得抿了抿嘴。
“那依师父之见，该当如何？”
“臣以为，武人之事，还需武人自理。”
蓝武终于抛出了自己的方案。
“大明自有武科，虽不如文科鼎盛，却也从未断绝，每年武举，皆能为国选拔不少良才。”
“陛下何不效仿都察院，另设一监察总司，专司监察军中不法之事，其成员，便从历年武科举人之中，挑选良家子，择优选拔。”
“如此一来，既能监察全军，整肃军纪，又能将权力牢牢控制在武勋体系之内，不至外流，岂不两全？”
朱瞻基听着蓝武的这番话，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不得不承认，蓝武提出的这个方案，远比杨士奇那个“以文制武”的提议，要稳妥的多。
最起码不会遭到武勋群体的集体抵制和反对。
既解决了监督的问题，又安抚了整个武勋集团，甚至还给那些没有门路背景的武科举人，开辟了一条全新的晋升之路。
一石三鸟。
他看着眼前这位师父，心中第一次，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
他忽然发现，无论是在治国理政的格局上，还是在权谋手段的运用上，自己与他之间，好像都还存在着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
或许，自己真的错了。
他以为自己当了皇帝，便可以大权在握，随心所欲。
可到头来才发现，这个庞大帝国的运转，处处都离不开眼前这个男人的影子。
良久。
朱瞻基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中，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不甘。
他对着蓝武，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师父，朕……受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