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个熊!比我暑假跟着老爹扛的湿水泥还沉!”
朱大常龇牙咧嘴地骂着,弓着背,双臂环住下士的小腿,肩膀抵在僵硬的膝盖后侧借力,重量压得他直不起腰,只能弓着身子碎步往前挪。
随着晃动,尸体毫无生气的胳膊骤然垂落,苍白如纸的手背擦过他汗湿的腕骨。
那瞬间寒意顺着皮肤炸开,朱大常“呸”地啐出口浑浊的痰液:“真晦气......”
恍惚间,老家出殡时老人念叨的话在耳畔回响。
活人会借力,死人却是一整坨没骨头的肉,此刻才真切体会到,这百来斤的分量全压在活人身上,腰杆子都快折了。
即便累得眼前发黑,他仍斜眼偷瞄张涵肩头崭新的军衔:“张哥,你现在混这么好了?”话刚出口,又警惕地左右张望,压低声音:“这军衔怕不是从别人身上扒下来的哟。”
“还真有这个可能。”汤向荣连连点头,身体前倾,跟麻杆似的双臂勉强撑住尸体腋下,脖颈后仰到极致,死盯着远处枯树也不敢瞥尸体翻白的眼珠,嘴里却还不忘打趣:
“张哥,你这一下子升这么高......”他顿了顿,沾着泥点的手指戳了戳张涵,半开玩笑半认真道,“要是被上头查出来,咱们这些风里雨里滚过来的兄弟,可都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张涵啧了一声,把步枪扔给一旁的臭虫,快步上前伸手托住尸体腰部,分担了大半重量。
腾出另一只手解开军装纽扣,从贴身口袋掏出褶皱的委任状,在两人面前抖开:“少瞎猜!旅部刚发的任命,老子在前线和特感真刀真枪干过,还能有假?”
“我靠,张哥,你这么猛啊!”朱大常伸长脖子,惊讶的盯着那张委任状:“以前每次遇到危险,你跑得比谁都快,我还以为你天生胆子小,没想到这次在前线这么拼命!”
张涵面色一囧,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嘟囔道:“咱兄弟之间不玩虚的......这军衔啊,水分大着呢。”
说话间,三人总算挪到路基旁,浓烈的汽油味扑面而来,一名宪兵拎着铁皮桶绕着尸堆快步走动,金黄的油液呈弧线状泼洒而下,浇在歪斜堆叠的尸体脖颈、肩头和扭曲的指缝间。
另一名宪兵半屈着膝盖跟在同伴身后,右手始终扶着斜挎在胸前的步枪,他走路时肩膀微微前倾,每隔几秒就转头观察尸堆动静。
看到朱大常等人抬着尸体靠近,他立刻抬手示意停下,蹲下身仔细查看尸体后背还有前胸的贯通伤,用戴着皮手套的手指拨开凝固的血痂确认伤口形状,又翻开眼皮检查瞳孔。
确认是枪击身亡后,宪兵起身拍掉手上的血污:“赶紧把尸体甩进去!一分钟后准时点火,要是再冒出个感染者,老子第一个崩了你们!”
“我也是老兵,当然知道!”张涵脸上挤出一抹微笑,调整抓着尸体的姿势,转过头沉稳道:“搭把手!”
三人憋足劲,齐声低吼:“一、二、三!”猛地发力。
新抛入的重量压得底层尸体突然蜷起双腿,膝盖在惯性作用下狠狠撞向胸口,原本僵直的手臂也高高弹起,浑浊的血泡从嘴角不断涌出。
持枪宪兵迅速端起步枪,枪口对准尸体的胸口和头部,连续扣动扳机。
子弹穿透尸身发出低沉的闷响,尸体在冲击力下晃动了几下,他保持持枪姿势观察了十几秒,确认再无异常后,才冲浇汽油的宪兵点了点头,示意继续作业。
“张哥,你说咱们死了,能被集中燃烧不?”汤向荣望着尸体堆出声:“听说条件允许的话,会用一个小桐木盒装骨灰,盖上巴掌大的国旗,给家里人留个念想……”
张涵背过身,抬手想去摸烟,却在碰到烟盒的瞬间僵住。
掌心的血已经半干,黏腻的触感混着细碎的肉末,让他眉头紧蹙。
犹豫片刻,他直接将手按在朱大常后背,来回用力蹭了两下,直到掌心不再黏糊才收回手。
“我操!”朱大常像被烫到似的跳开半步,肩膀缩成一团,扭头瞪着张涵,“张哥,你是越来越狗了,逮着人就蹭!我这军装才换了两天!”
“活人别操死人的心。”张涵低头不管不顾,从裤兜掏出扁瘪的烟盒抖了抖,只掉出几片碎烟丝,“人总想着死,腿肚子就先软了。先把今天熬过去,再想以后的事儿。”
臭虫抱着两支枪,手脚都不知怎么放才好,像棵被移栽错地方的歪脖子树,声音干巴巴的:“张哥,其他人都开始登车了,咱们现在要不要上车?再晚怕是没位置了。”
“知道了。”张涵把烟盒随手丢进尸堆,皱巴巴的纸盒落在灰白的尸手上,紧接着,他直接环住朱大常和汤向荣的脖颈。
掌心重重拍在两人后背,震得汤向荣差点呛出声。
“回原编制去,”张涵压低声音,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道:“别到时候落个逃兵罪名,被自己人毙了冤枉,到了武鸣县,咱兄弟几个再汇合!”
朱大常强颜欢笑,一把揽过已经开始掉小珍珠的汤向荣,声音故作轻松:“放心吧,张哥,我和飞机哥命老大了,上次一颗炮弹都没炸死我,感染者算个蛋啊!”
说完,他拽着汤向荣转身就走,脚步急促,强迫自己盯着远处扬起的尘土,始终不敢回头。
他怕只要稍微慢下脚步,怕多看张涵一眼,这双腿就会不受控地往回走。
人本身就有依赖心理,尤其在绝境之中。
准确来说,这更是一种慕强的本能。
男人之间的情谊,往往就建立在一方强大、另一方依靠的关系里。
更何况,张涵还是那个能把他们从地狱中硬生生拽回人间的人。
“把枪拿过来。”张涵手掌摊开,朝臭虫勾了勾手指。
对方愣了半秒,将81杠自动步枪横递过去。
张涵单手握住枪托,另一只手顺势扶住枪管,转身领着臭虫朝原本乘坐的车辆走去。
有些重逢不必多说,确认彼此还喘气就够了。
就像面粉掺不进墙灰,就算勉强混在一起,捻开还是能摸出粗粝的颗粒感。
部队的编制还没打散,那就得按着规矩来。
车队再次前进,大个开始交代此次的作战计划:“刚接到旅部通联,咱们营要和43摩托化步兵团、76预备役步兵营组成封锁梯队。目标是武鸣县外围的107国道,那是感染者向东扩散的必经之路。但现在情况很不明朗,据空中侦察汇报,感染者混在各个路段,随时可能遭遇。”
一排班长也适时补充道:“防线缺口那边越来越糟,前三批增援刚进去就断了信号,最后传回的画面全是雪花!天色很暗,风雪又大,现在根本没法夺回阵地。当务之急是守住交通要道,切断感染者流动路线。”他突然抬高下巴扫视众人,“都听好,趁这会儿还有喘气的功夫,想给家里留句话的赶紧写,别到时候肠子悔青了连个字都带不出去。”
张涵抿紧嘴唇,机械地点了点头。
车厢里那三个空荡荡的位置格外刺眼,他这个空挂着上士军衔的征召兵,连个指挥权都没有,就算提出意见,又有谁会听?
感染者群跟阎王爷似的,沾着就死、碰着就亡。
上头下这道命令倒轻巧,可拿这些临时拼凑的散兵游勇去堵缺口,不觉得可笑吗?
当初牛皮吹得震天响:江防固若金汤,预备队枕戈待旦,缺口有快速反应部队秒补。
现实却狠狠扇了所有人耳光。
感染者玩起\"多点开花\"战术,东边刚架好机枪,西边防线就被冲破,南边还在组织防御,北边已经全线崩溃。
防守的人像被拴着绳子的笨熊,人家感染者想强攻就用人海硬砸,想戏耍就绕着防线遛弯。
就跟村口的癞皮狗似的,你抄起扫帚冲过去,它们夹着尾巴跑得比兔子还快。
等你转身喘气,冷不丁扑上来就是一口。
主动权全在人家手里,想打就打,想撤就撤,人类连还手的机会都抓不住,更别提反击了。
只要放跑一个感染者,整条防线就会像被白蚁蛀空的堤坝。
到时候腹背受敌,搞不好人类才是被困在铁桶里、等着被啃食殆尽的可怜虫。
……
武鸣县上空,八架武装直升机低空掠过,螺旋桨搅动的气流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机身都跟着微微震颤。
中间一架直升机内,调查组组长季秋民少将死死攥住座椅扶手,掌心的冷汗把防滑纹路都浸得发潮,强压下内心翻涌的紧张。
此次深入险地,他带着孙逸飞的死命令,必须查清前线的真实情况。
指挥部里那摞参差不齐的战报还历历在目:第753预备役步兵师反复强调\"防线稳固,两小时内完成收复\",可派去的三批增援部队,不是在半途失去联络,就是传回含糊不清的求救信号。
侦察兵的报告更是矛盾百出,卫星图像上偌大的缺口,与战报里的\"局势可控\"形成刺眼反差。
当直升机冲破云层,季秋民透过舷窗望去,脸色瞬间煞白。
武鸣县外围都已经开始交火,虽然受气流影响,地面景象模糊成斑驳色块,但冲天而起的浓烟裹着暗红火光,沿着公路蔓延至整片山林。
偶尔有爆炸气浪掀翻树梢,隐约可见溃退的士兵在硝烟中奔逃,军用卡车的尾灯在混乱中明灭不定。
这哪是什么简单的瞒报?整个防线早已濒临崩溃,南部军区积攒多年的军事力量正被推向毁灭边缘
至于瞒报的缘由,不过是人性最直白的映射。
基层将领们心里都打着算盘,只要能在最后关头夺回防线,处罚或许就能从轻发落。
毕竟血淋淋的教训还悬在头顶:就在两天前。
孙逸飞当着全体将官的面,亲自签署处决令,两名少将、一名中将被押赴刑场。
而更致命的惩罚还在后头。
军事档案馆内,管理员戴着白手套,用蘸满红墨水的毛笔,在三人档案首页写下\"指挥不力,实为害虫\"八个大字。
那些泛黄的嘉奖令、立功证书,连同几代人积攒的军功章,瞬间成了讽刺的摆设。
其中一位中将的父亲曾是开国元勋,如今家族祠堂里的牌位都被族人连夜撤下;另一位少将的儿子刚考上军校,录取通知书还没捂热,就被退回了原籍。
对这些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将而言,子弹穿透颅骨的剧痛,远不及荣誉被碾碎的锥心之痛。
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解脱,而被钉在耻辱柱上,让家族蒙羞,甚至连死后长眠烈士陵园、接受后人敬仰的资格都被剥夺,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在这样的威慑下,如实上报等同于自寻死路。
基层指挥官们每天盯着地图上不断扩大的缺口,手指都在发抖。
一旦承认防线失守,等待自己的不仅是子弹,更是身败名裂的下场。
隐瞒拖延反倒成了唯一的\"求生之道\",哪怕这意味着要用整个防线的安危做赌注。
这根本不是选择题,而是困在绞索里的最后挣扎。
可孙逸飞又做错了吗?
在关乎国运的战场上,任何懈怠都可能引发雪崩式溃败。
他的铁腕手段,不过是想向全军传递一个信号:保家卫国没有特权,失职者必遭严惩。
但高压之下,反而催生了更严重的欺瞒。
那些本该守住防线的人,如今却在绞尽脑汁算计如何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这荒诞的现实,远比感染者的进攻更让人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