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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茶店的凤皇起初还算安分,蹲在门框上慢条斯理地梳理着新生的翠绿翎羽。那些羽毛泛着玉石般的温润光泽,在茶店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细碎的虹彩,偶尔抖落几片羽屑,竟在空中化作转瞬即逝的金粉。它时不时昂首发出两声清亮的啼鸣,音波荡开时,连窗台上那盆半死不活的薄荷都悄悄舒展了叶片,与先前那只灰扑扑、叫声像破锣的丑鸟判若两鸟。梧桐端着温热的茶杯坐在窗边,目光落在它流光溢彩的羽翼上,恍惚间觉得这神鸟褪去尘垢后,倒真有几分古籍里记载的祥瑞模样。

可这份安稳没持续多久。当齐乐转身去后屋取备用的草药时,凤皇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怪叫。那声音完全没了之前的尖锐威严,反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野猫,嘶哑中裹着惊恐,难听地划破了茶店的宁静。梧桐手里的茶杯猛地一晃,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猛地抬头——

只见原本流光溢彩的凤皇身上,翠绿的羽毛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光泽,玉石般的虹彩像被泼了墨似的迅速黯淡,露出底下灰扑扑的底色。它脖颈猛地向后弯折,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华美羽翼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新生的翎羽簌簌脱落,在地上铺成一小片闪着微光的碎羽。不过几息的功夫,它便又变回了那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只有尾羽还倔强地残留着几缕勉强的彩色,衬得它此刻的狼狈更加丑陋。

“凤皇?”梧桐连忙放下茶杯起身,刚要走近,就见凤皇突然像断了线的风筝般从门框上跌下来,在青石板地上疯狂扑腾着翅膀打滚,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圆睁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它体内翻江倒海,正拼命要冲破皮肉的束缚。

齐乐拿着草药从后屋出来,刚掀开门帘就被这动静惊得顿住了脚步。他看着地上那团痛苦挣扎的灰毛球,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先前在江家老宅,他还笃定这凤皇是故意藏起真身,用丑陋模样掩人耳目——毕竟传说里的神鸟总爱端着架子,先抑后扬也合情理。可此刻它浑身抽搐、羽毛倒竖的样子,眼底翻涌的纯粹痛苦,分明不是伪装能装出来的。

就在这时,茶店角落里那尊积了层薄灰的青铜香炉突然冒出一缕极淡的白烟。那烟不往上飘,反倒像有生命的藤蔓般贴着地面蜿蜒,悄无声息地缠向地上的凤皇。接触到白烟的瞬间,凤皇发出一声更凄厉的惨叫,声音里裹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身体猛地弓成一张绷紧的弓,随即像被抽空了力气般瘫在地上。梧桐清晰地看到,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墨绿色雾气从凤皇头顶被白烟硬生生拽了出来,那雾气在空中扭曲挣扎,发出细若蚊蚋的尖啸,最终还是被白烟死死裹住。

凤皇彻底瘫在地上,灰败的羽毛被冷汗浸得湿漉漉地贴在身上,胸口只剩微弱的起伏,仿佛刚从一场濒死的劫难里爬回来。白烟绕着它盘旋两周,像是确认了什么,又缓缓缩回香炉里,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仿佛刚才那场诡异的净化从未发生过。

齐乐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凤皇虚弱地睁开眼,黑豆似的瞳孔里没了之前的焦躁或威严,只剩下劫后余生的惊惧,看到齐乐的手伸过来,竟像受惊的兔子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翅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刚才是怎么回事?”齐乐收回手,转头看向梧桐,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凝重,“这模样……不像是它自己在藏拙。”

梧桐也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地上那片闪着微光的碎羽,触感冰凉,像是凝结的月光。她想起凤皇在废墟上空炸起翠绿羽翼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陌生与空洞,忽然明白了什么:“你看它现在的状态……像不像被什么东西暂时附了身,而那东西,刚被茶店的力量赶走了?”

齐乐一愣,目光猛地扫过角落里的香炉。那香炉是他接手茶店时就摆在那儿的,铜身刻着模糊的云纹,看着有些年头了,平时除了积灰毫无异常。可刚才那缕白烟……他又落回凤皇身上,确实,先前那股震慑人心的神力,与其说是凤皇本身的力量,不如说更像一种外来的、狂暴的能量,像借尸还魂般撑着它的躯体。而这茶店……自从他记事起就觉得处处透着古怪,墙角那株活了百年的爬山虎,柜台里永远填不满的茶叶罐,此刻看来,恐怕不只是“古怪”那么简单。

凤皇缓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扑腾到梧桐脚边,用尖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蹭了蹭她的裤腿,发出低低的、像破旧风箱般的咕咕声,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她,满是寻求庇护的依赖。它尾羽上那几缕最后的彩色也终于彻底褪去,彻底变回了那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丑鸟。

齐乐看着它这副样子,先前对凤皇“刻意隐藏”的猜测彻底烟消云散。他站起身走到香炉旁,伸手轻轻碰了碰冰凉的炉壁,触手微凉,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可指尖却隐隐传来一丝极淡的暖意,像是有什么古老的力量在沉睡。

“看来这茶店,藏着的秘密比我们想的要多。”齐乐回头看向梧桐,目光深沉,“还有凤皇……它之前那副神鸟模样,恐怕不是它自己的力量,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借’了壳。”

梧桐低头看着脚边瑟缩的凤皇,忽然想起它刚才在废墟上空说“建木为撑天地而枯”时的急切,那语气里的冰冷与决绝,和此刻这只缩在她脚边发抖的小家伙判若两人。又想起它刚才被白烟缠绕时,眼底那抹混杂着解脱与恐惧的光——或许从一开始,这只神鸟就身不由己?

她轻轻叹了口气,弯腰将凤皇抱了起来。小家伙在她怀里抖了抖,却没再挣扎,只是把脑袋深深埋进她的臂弯,温热的呼吸透过布料传来,像只受了天大委屈的雏鸟。

“先不管这些了。”梧桐抱着凤皇走回桌边,指尖轻轻抚摸着它粗糙的羽毛,“它现在这样子,总该愿意说点实话了吧?”

齐乐走过来,看着梧桐怀里那团灰扑扑的大毛球,眼神复杂。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两人的杯子续了热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思绪。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时,他忽然觉得,这名为“苦”的茶店,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普通的地方——它不仅收容着往来的客人,那些沉默的老物件,墙角的香炉,窗台上的薄荷,似乎都在默默守护着什么,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某些不怀好意的东西隔绝在外。

而凤皇身上的秘密,那缕被香炉白烟赶走的墨绿色雾气,还有这茶店本身……恐怕都只是冰山一角。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茶店里的茶香与草药味交织着,在阳光下织出一张安静的网,网住了满室的沉默,也网住了那些刚刚浮出水面的谜团。

接下来的一周,像是被谁悄悄拨动了时光的齿轮,转速骤然慢了下来。

江家老宅的废墟早已被叶逸辰布下的结界笼罩,远远望去只剩一片模糊的光晕,将所有诡谲与凶险都锁在了里面。叶逸辰带着黑袍人处理妖族异动的消息,偶尔会随着夜风飘来零星几句,却都像落入深潭的石子,被茶店厚重的木门轻轻挡在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搅起。梧桐掌心的建木花印记安静得不像话,淡得几乎要看不见,只在某些深夜,会透出一缕极浅极浅的暖意,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再没了之前那种灼人肌肤的催促。

齐乐每日照旧打理着茶店。清晨天刚蒙蒙亮,他就会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拿起竹扫帚清扫门前的落叶。那些被秋风吹落的梧桐叶带着脆生生的弧度,在他脚边打着旋儿,扫到一起时会发出沙沙的轻响。然后他会烧一壶滚水,烫洗那把用了许多年的紫砂壶,投进几片老茶,看着茶叶在水中慢慢舒展,把一室都染得醇香。午后阳光正好时,他便搬把椅子坐在柜台后,翻几页泛黄的旧书,偶尔抬头,就能看见梧桐坐在窗边的老位置上画画。她画得最多的是檐角叽叽喳喳的麻雀,是巷口那棵歪脖子树的虬结枝干,是趴在柜台上打盹的凤皇——那只灰扑扑的神鸟彻底没了那日的嚣张气焰,整日黏在梧桐身边,叫声依旧嘶哑难听,却多了几分近乎讨好的温顺,偶尔还会把藏在羽毛里的小石子叼出来,笨拙地献给梧桐。

梧桐体内的灵力像是被茶店的气息彻底安抚住了。那些曾让她彻夜难眠的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建木神念也仿佛沉睡了过去,再没冒出来作祟。她甚至能像普通人一样,帮齐乐择菜、擦桌子,指尖触到茶杯时不再泛起刺眼的绿光,只是带着些微的凉意,像刚从溪水里捞出来的玉石。有次她清洗茶具时不小心被热水烫到手指,红痕刚冒出来,齐乐就慌忙丢下手里的账本跑过来,拉过她的手就要去涂烫伤药膏,却见那点红痕在他掌心慢慢淡去,最后彻底消失——灵力还在,只是变得温顺了,像被驯服的小兽,安静地蜷缩在她体内。

傍晚时分,两人总会搬两张竹椅坐在店门口。夕阳把整条巷子都染成了暖融融的橘色,风里带着晚桂的甜香,偶尔有放学的孩子背着书包跑过,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凤皇蹲在梧桐肩头梳理羽毛,灰扑扑的翅膀扇动时,会扬起细小的灰尘,偶尔被飞过的萤火虫惊得炸毛,圆滚滚的身子一抖,惹得两人一阵轻笑。

“你说,这样的日子能过多久?”梧桐晃着脚丫,鞋尖蹭过青石板地面,声音被风吹得轻轻的,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

齐乐正低着头给她剥橘子,指腹按在微凉的橘皮上,能感觉到里面饱满的汁水。闻言他动作顿了顿,把一瓣晶莹剔透的橘子递到她嘴边:“过一天,算一天。”他没说那些藏在心里的担忧——凤皇体内被赶走的墨绿色雾气究竟是什么,茶店香炉为何会有净化之力,还有中原方向那道随时可能再次亮起的光河,是否正耐心等待着某个时刻。这些都像悬在头顶的剑,锋利而冰冷,可他不想在这样的傍晚说出来,搅乱这份难得的安宁。

梧桐咬下橘子,酸甜的汁水漫过舌尖,顺着喉咙滑下去,留下清清爽爽的余味。她看着齐乐专注的侧脸,夕阳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鼻梁挺直,下颌线柔和。忽然觉得,就算明天天塌下来,只要能这样坐在一起晒晒太阳,看看晚霞,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有天夜里下了场小雨,淅淅沥沥的,打在青瓦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谁在耳边轻轻哼唱着古老的歌谣。梧桐被雨声吵醒,摸黑走到外间,看到柜台后还亮着一盏小小的油灯,齐乐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本《山海经》,指尖却没有翻动,只是停留在建木的插画上,眼神沉沉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睡不着?”她放轻脚步走过去,坐在了他的身旁,头枕在他的肩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茶香。

齐乐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暖融融的:“在想,或许建木最初的样子,不是什么撑天的神木,只是棵普通的树。”他低头看着插画上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建木,声音很轻,“就像这茶店门口的梧桐,安安静静长在那儿,春天发芽,夏天开花,秋天结果,挺好的。”

梧桐把脸埋在他背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雨声仿佛被隔在了很远的地方,变得模糊而温柔。“那等这事结束了,我们就种棵树吧。”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困倦的沙哑。

“好。”齐乐反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指尖穿过柔软的发丝,“种在建木曾经扎根的地方。”

雨停的时候,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淡淡的晨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梧桐靠在齐乐肩头重新睡了过去,呼吸均匀而绵长。齐乐轻轻合上书,目光扫过角落里的青铜香炉,香炉上的薄灰似乎又厚了些,然后落在梧桐恬静的睡颜上。他知道这样的安宁只是暂时的,像雨后的彩虹,绚烂却短暂。可只要能多留一天,他就想牢牢抓住,把这片刻的温暖,酿成能支撑往后漫长岁月的甜。

凤皇不知何时醒了,蹲在旁边的柜子上,黑豆似的眼睛望着他们,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咕声,像在无声地叹息,又像在默默守护着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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