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修找到她时,她正抱膝坐在树下发呆。
“云修,你说,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那混蛋果真说了伤你的话?”楚云修大怒,一掀衣摆,坐在她身边,灼灼地盯着她:“容儿,他若不愿接受前世,你又何必再执着?他既复生,你心愿已了,也再不欠他什么,为何不考虑考虑……我?你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千载未变。我会用一辈子疼你爱你,绝不会像他那样,总是让你伤心。”
“云修,你问我何必执着,可你又何必执着于我?”东方九容摇了摇头:“我不接受你,是因为这对你而言太不公平。我心中只有他一个人,不管他喜不喜欢我,此心永恒不变,也无法再接受旁人,抱歉,云修,是我辜负了你。”
“可他不愿为前世所累,只求今生。他能放下,对他而言未必不是好事。那你呢?你要一直桎梏在过往的回忆中吗?”
“五百年前,在明昭死后,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他,可他用那样决绝惨烈的方式,让我明白了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原来,所谓放下,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她痛声道:“好不容易换得他重生,这一世,我总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
“即使要抱着回忆溺死……”她轻拈起一片树叶:“若这是我的结局,我愿意接受。”
“月冥,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认死理,钻牛角尖,一钻进去就出不来。”楚云修长叹一口气,换了过往的称呼:“可是,喜欢上这样的你的我,也是一样的认死理,你说,我们做搭档,是不是天生一对?或者说,我们在一起,也是天生一对。”
东方九容神色复杂,“月冥”之名,让她仿佛回到了冥罗圣教的时光。
“修冥,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了。这些年,我很感激你,一直在帮着我奔走四方,替我复生他。可是,对不起,你想要的东西,我给不了。”
“呵,月冥,我说了,我和你一样的认死理。”楚云修道:“在你和他正式成亲之前,我都不会放弃的。当然,若他最终放弃,我也一定会争到底。”
“唉……你这是何苦……”
“怪只怪我是个笨蛋,就像我的爹娘一样,明知是飞蛾扑火,也不愿放弃。”
她叹口气,仰望着林缝间的明月,苦笑。
她,又何尝不是飞蛾扑火,明知结局惨淡,也不愿放弃呢?
……
人间。
森冷的剑气瞬间洞穿藤妖的灵核,千年古藤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旋即化为飞灰。
戴着人皮面具的少年剑法狠厉,仅一剑就斩杀了这只近来吞食上百人的藤妖。
收剑入鞘,他数不清这是这段时日杀的第几个为祸一方的恶妖了。
那日回宗门复命后,他便自请去人间除为祸人间的恶妖,一是为宗门完成仙盟派发的任务,二也是为了纾解自己心头烦乱。
知道自己这张脸与他们口中所谓他的前世长得一模一样后,他在离开宗门前,特意委托同门去帮他买了一张人皮面具,用以遮住那张绝艳无双的脸。戴上面具后,他变成了一个相貌平平、随处可见的平凡少年。
更改容貌后,不仅无人再纠缠他,连以前走在路上时经常会对他大送秋波的女子也没了,让他落了个清净。
可是……
那个女子不来纠缠他后,他竟然莫名觉得烦躁。
烦躁,或者说是别扭。
不是说好喜欢他吗,为什么不来找他了,她的喜欢,就这样轻易和廉价吗?
越想越烦躁,他咬紧牙关,一直在反复内耗,却浑没想好,若她来找他,他该如何面对。
诛杀藤妖后,他检查藤妖的洞穴,洞中白骨累累,残肢遍地,惨烈至极。
突然,他听到洞穴深处的残肢断臂之下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大吃一惊,连忙拨开压在上面的白骨断肢,只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男孩,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断肢上,呼呼大睡,仿佛不是身处龙潭虎穴,而是在舒适的大床上。
男孩脸上戴着一个张牙舞爪的鬼面面具,面具雕篆精美,质地非金非玉,显是并非凡品。周身衣饰也是华贵不凡,一望即知出身不俗,许是哪个大户人家走失的孩童,被藤妖掳掠而来。
这孩子身上并无灵力波动,为何竟能没被藤妖吞食,甚至还能大摇大摆地在洞穴深处睡得香甜?
男孩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娘亲……?”
“啊咧?”东方景卿突然意识到不对劲,猛地翻身坐起,看到周围一圈尸骨,吓了一跳:“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跑这来了?等等,你是谁啊?”
“……”
他沉默一会,道:“此地是一个藤妖的洞穴,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东方景卿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双手叉腰,怒气冲冲道:“我想起来了,那可恶的藤妖,伪装成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头,说要给我好吃的,谁知那食物里下了迷药,臭老怪,小爷我非把它大卸八块不可!咦?那臭藤怪呢?”
“……藤妖已为我所杀。”
“哇,你居然抢我一步,也好,省得脏了我的手,喂,你还挺上道的,看在你主动代劳的份上,本……小爷勉强同意你做我的跟班,怎么样?还不快跪下谢恩?”
他嘴角抽了抽,干脆利落地转身,打算直接离开。
见他直接要走,东方景卿急得在原地跳脚:“喂喂喂,别走别走,你知道我是谁吗,本……我可是……可是……”
话到嘴边,他硬生生刹住,想起娘亲反复警告他的话:一个人在外面的时候,绝对不能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难保有心人会图谋不轨,所以他离开魔界的时候,特意戴上了这个由明昭送他的面具,用来遮掩自己的真实容貌。
东方景卿是半神半魔血脉,成长速度比普通人族和魔族缓慢许多。他已有五百岁之龄,心智和外貌却和七八岁的人类孩童差不多,甚至还未曾开灵。
他虽血脉高贵,但在开灵之前与普通人无异,无法使用能力和术法。
不过,他的娘亲是世间剑道巅峰,他自小跟随娘亲学剑,若有兵器在手,就算没有灵力,实力也不会逊色于修为低下的仙魔。
只是,他出来得匆忙,没携带自己的护身神剑。
好在现在清平盛世,他一个孩子在人间晃荡,倒也没受什么苦楚。
可对妖族来说,他的血肉无异于能暴涨修为的大补之物。
藤妖觊觎他的血肉,又囿于他血脉中的力量不敢靠近,只能偷偷下了迷药,把他迷昏后带到洞穴中,意图吞噬了他,谁知用尽了办法,都无法接近他身周半寸,显是有特殊的法宝在保护着他,不许旁人靠近。
藤妖数度尝试皆无计可施,无可奈何之下,本打算把他囚禁于此,日后想办法徐徐图之。谁知东方景卿的迷药药效还未过,藤妖就被突如其来的杀神一剑斩断灵核,灰飞烟灭。
“别走啊!”
他只觉额角突突地跳,不胜其扰地转过头,那团讨厌的团子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露在面具外的凤眸可怜巴巴:“我可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孩,仙长,你就忍心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吗?”
他眯起眼,拎起团子的后领:“以后还乱不乱说话了?”
东方景卿面上点头点得如小鸡啄米:“不敢了,不敢了,仙长你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回吧。”实际心中却在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竟敢教训本太子?等出去了,看小爷我怎么收拾你!
“走吧。”他召出佩剑,把男孩拎上了剑身,御剑腾空而起。
“喂喂,这是什么啊,要掉下去了,啊!快放我下来!”
坐在细薄的剑身上,周围的流云迅速掠过,屁股和剑身接触的距离只有少得可怜的一点点,在半空中往下望,东方景卿顿时觉得头皮发麻,险些晕眩过去。
这种随时要掉下去的失重和恐惧感,把在魔界不可一世的小魔王吓得吱哇乱叫,他往日出行不是靠东方的瞬移,就是有专门的飞行法器八抬大轿迎接,何时体验过御剑飞行这种方式。
面具下的小脸因惊吓而惨白,两条小短腿在空中拼命扭动着,剑身因挣扎而摇摇晃晃,严重影响了御剑的操控。
终于,一向平淡无波的少年忍无可忍,狠拍了一把男孩的头:“别乱动!”
“呜呜,呜呜呜,娘亲,你在哪里,我要娘亲,呜呜呜呜……”
男孩终是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好不伤心。
哭声本该惹得他心烦,可不知为何,他竟然觉得手足无措,心中蓦然生出一股冲动,想要哄得他别哭了。
不懂为什么,眼前这个孩子,似乎冥冥中和他有一种无形的联系,对其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之感。
“……别哭了。”他僵硬半晌,生涩地揉了揉男孩的发。少年原本是站在剑身后侧,踌躇片刻,他也坐了下来,把男孩抱在了怀里,尽量放柔自己的语气:“我抱着你,不会掉下去的,别哭。”
男孩的哭声顿时止住,用力地往他怀里蹭了蹭,恨不得整个人都蜷进他怀抱里。
少年身上淡淡的木质香气在鼻尖环绕,温暖又令人安心的怀抱,让小魔王难得的安静和听话。
不知为何,眼前的男人分明是第一次见,却让他莫名其妙有一股依恋的感觉,甚至觉得他的怀抱很熟悉,是和谁……特别像呢?
“娘亲……爹爹……”
怀中的小团子忽然梦呓一声,均匀的呼吸声传来,竟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说梦话的时候也想着自己的爹娘吗?他啼笑皆非,心中突然柔软下来。想想也是,被连番折腾,不管性格再怎么飞扬跋扈,也终究是一个小孩。会倦极睡着,是情理之中的事。
“睡吧。”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呆了,他竟然会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孩子,用如此温柔的语气。
孩子……
想到这两个字,他忽然又一次觉得头痛欲裂。似乎有什么痛苦至极的回忆,要从心底最深处破茧而出。
不行……不行!
头痛得几乎要炸开,他竭力控制住行将失控的仙剑,向大地疾冲而去,双臂却紧紧将男孩护在怀中,不让他感受到半分颠簸。
所幸,剑平稳落地在了一座城池外,少年脸色有些苍白,将男孩轻轻放在地上,东方景卿一个激灵,揉了揉眼睛:“我们到哪了?”
他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休息一下,你也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肚子“咕咕”一声,东方景卿脸一红,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饥饿。他在开灵之前,还不能辟谷,必须得进食。在魔界自是锦衣玉食惯了,偷跑出来后,人间没人惯着他,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若非如此,也不会被藤妖的美食轻易骗去了。
“……谢谢。”男孩嗫嚅着道谢,经历了方才的御剑飞行,他对眼前的少年好感倍增,更是多了几分依赖,刚才在心中的腹诽也被抛至九霄云外。
少年牵起他的手,向着城内走去。
向来冷淡的少年,是第一次如此温柔,而一向脾气恶劣、让皇宫上下束手无策的小魔头,也是第一次如此听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