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站在庭院中，少年正准备练剑。
青锋剑方一出鞘，那道如影随形的目光仿佛黏在他背上，让他浑身不自在。
恼怒地还剑入鞘，他转过身，果不其然，掩映在繁叶间的凤眸蕴着笑意，正直勾勾地看着他。
“你！到底还要纠缠我到什么时候！”少年抿紧唇，语气中带着几分怒意。
自从那日强吻他过后，她日日都会来纠缠他，任他好话歹话都说尽了都没用。
“当然是……”白衣女子轻巧地从林间跃下，笑得大胆而勾人：“纠缠你一辈子。”
他的脸色冷下来：“我说过很多次，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东方九容佯装没听懂，笑语盈盈：“那你就把我当成一个仰慕你的追求者，如何？”
“仰慕？仰慕便是这般？”他讽笑一声，冷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段时日，对外，她仍伪装成一副普通凡人的模样，做着“粗使侍女”的活。
可他却心知肚明，那不过是障眼法，她每天都缠在他身边，可阖宗上下居然无人能发现她的异常。
她的修为境界之强，恐怕包括他师尊在内的整个清乐宗无人能与之相媲，若她想对宗门不利……
她挑挑眉，道：“若我说，我是魔呢？”
“哐啷”一声，他拔出了剑，眼中充满警惕。
“小仙长，你要杀了我吗？”她轻佻地笑道，毫不在意他的剑锋直指她胸口：“我没记错的话，人魔两族可是立下了永不起兵戈的誓约，小仙长可是要率先破盟？”
他绷紧脸：“……那你就快走，清乐宗不欢迎你。”
“你欢迎我就够了。”
“你！”他气急：“魔的脸皮都有你这么厚吗？”
“错了，我只有对你才会这样，你是独一无二的。”她摇摇头，坦然道：“别人求我这样对他们，我都不会如此。”
“那你就像对别人一样对我，我消受不起你的‘独一无二’。”听到后半句，他突然觉得有股无名火冒起，嘴也变毒了起来。
愉悦的笑声如银铃清脆，看到如花的笑靥，他的心又漏跳一拍。
“被人这样说，居然还能笑出声，你的脸皮，简直比城墙还厚。”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一次听到你这样说话。”
她的脸上浮现感伤和怀念：“我曾经讨厌你说话这样毒辣，以前没少跟你吵架，后来，也没少用同样毒辣的话来报复你。可是，这五百年里，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如果当时，没对你说那样伤人的话就好了。”
“我说了，前世的事与我无关。”他冷脸道：“我不会做旁人替身，也不会与你有什么瓜葛，况且，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你就别白费功夫了。”
“喜欢的人？”她不可思议地重复：“你才多大，就有喜欢的人了？说谎也不是这么说的。”
说出这话的她忘记了，上一世，他十六岁的时候，已经爱她入骨，不可自拔。
“我确有喜欢的人，信不信由你。”
“哦。”她摸了摸下巴：“你喜欢的人有我漂亮吗？”
“容貌美丑不过表象，爱慕一个人岂在容颜。”
东方九容饶有兴趣地问道：“那你喜欢她什么？”
“与你无关。”
“你若不说，我就当你是在骗我。”
他为之气结：“你！”
幽幽的香风拂过耳畔，带来酥麻的感觉。
女子轻柔的呢喃在耳畔响起，吐气如兰：“我这么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好不好？”
薄唇抿得死紧，他死水般的心湖，竟然剧烈地荡漾起来。
可是……
在他有意识的那一天起，神识深处就有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对他说：“今生今世，绝不会再为人替身。”
这一句话，仿佛是烙印在他心底深处的信条。他本不理解其中深意，直到现在，他隐隐明白了一些。
替身，替身，她口口声声的喜欢并不是对他，而是对另一个人。
对她而言，他只不过是所谓“前世”的替身罢了。
他眼神再次冷下来：“我跟你不过相识几日，彼此互不了解，何谈喜欢。你喜欢的，不过是虚无缥缈的‘前世’，与今生的我，全无半分干系。”
说出这番话后，他忽然觉得心中气闷的难受，猛地用力推开她，她猝不及防，向后退了几步。
看着落荒而逃的背影，她挫败地叹了口气。
说好的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呢？
她终于知道，以前他所谓的“让她来追求他”，是多么轻松的难度了，简直是白送嘛！
天道好轮回，罢了，就当是她还自己以前是块木头的债吧。
……
“多谢仙长，多谢仙长！这蔷薇妖四处吸人精气，镇上居民深受其害已久，多亏有仙长出手，这才为我们除去一害啊！”
老者感激涕零，又是鞠躬又是作揖，他连忙还礼：“镇长客气了，这是我应做的。”
前两日，宗门长老忽唤他去，言说宗门附近小镇上有一蔷薇妖作乱，命他前去除妖。
他责无旁贷，领命前来，令他松了口气的是，一直纠缠他的那女魔头竟然并未跟来，让他得了几日清净。
这蔷薇妖颇为难缠，虽说他天赋绝顶，但毕竟修炼时间太短，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其收服。
“这是我们镇的一点心意，还请仙长务必收下。”
掂着沉甸甸的银两，他啼笑皆非。
修仙者不用银两，只用灵石，这银两于他无用，不过，盛情难却，他还是收下了。
夜已深，走在回宗门的路上，月光透过林缝洒入，不知怎的，他又想起了那个缠着他的女子，心蓦然一动。
不，不行，他摇了摇头。
他没骗她，他确有一个喜欢的女子。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时常会做同一个梦，梦到同一个人。
月光之下，紫衣女子执剑而立，清冷如霜。
那仿佛是刻入他神魂深处的景象，永不磨灭。
她的脸，是模糊的，他看不真切，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那是一个高洁如月的女子，清冷寡言，与现在这个大胆主动的女子截然不同。
听起来很荒谬，可他仍是不可自拔地喜欢上了梦中的女子，即使那是一个梦，是一个连脸都看不清的梦中人。
他忽然想起了四年前，第一次见到师尊的场景。
他的师尊，是清乐宗的宗主，清舒真人。
彼时，他所居住的人间城镇被妖怪袭击，是恰好游历到此地的清舒真人出手相救。
十二岁的他，藏在门背后，看到了让他此生难忘的场景。
——月光下，一裘紫衣的清舒真人，正挥舞着一泓长剑，将妖怪斩于剑下。
他惊呆了，眼前的场景，居然和梦中的场景何其相似！
他迫切的想知道，清舒真人究竟是不是他梦中的女子，所以，在清舒真人发现他修仙天赋惊才绝艳，要收他为徒、带他回清乐宗时，他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这四年，他恪守弟子的本分，清舒真人亦对他颇为宠爱，他曾以为，师尊就是他梦中的女子，正因了如此缘分，她才会恰巧来到他所居的城镇，恰巧收他为徒。
喜欢自己的师尊，在常人看来是大逆不道之举，他却无所谓。
若师尊真是他梦中人，那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得到她，岂在乎师徒之名？
可经过四年观察，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
清舒真人同样爱穿紫衣，也同样剑术高超、性子清冷，可是，和梦中人相比，还是有哪里不同的地方。
究竟……是哪里不同呢？
突然，林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他神思不属，失了警惕，待他回神时，竟是已被层层叠叠的蛇潮包围。
他在心中暗道，糟糕，大意了！
林深处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毛头小儿，就是你杀了我的花儿？我要你拿命来偿！”
他抿紧唇，手中长剑疾挥，蛇的残肢和血肉飞溅，但蛇的数量实在太多，没过多久，他就觉得力不从心，挥剑速度也慢了不少。
千钧一发时，空间突然一凝，无论是蛇潮还是他都被定在了原地。下一瞬间，林深处那个声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面前的蛇潮竟是在霎时间被碎成齑粉，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瞳孔瞬间收缩，这样恐怖的力量，即使是他的师尊都办不到！
“怎么，吓傻了？”
他猛然抬眸，只见白衣女子懒懒地坐在他面前的树上，上挑的凤眸中蕴着笑意。
“你……到底是……”
“我厉害吗？”她眨了眨眼。
“……”
“我这么厉害，要不要考虑跟我回魔界？”
她伸出了手，笑得如花似玉：“选择我，不会吃亏的。”
“……”
他沉默了许久许久。
“抱歉，我不愿意，你去找别人吧。”
“为什么？”
“我说了，我有喜欢的人。”他认真地说道：“我很喜欢她，不会再接受别人。”
她的笑容凝在脸上：“你认真的？”
“是。”他坦然望着她：“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
空气中的念力开始剧烈波动。
深吸了几口气，她竭尽全力想要控制自己，试图让声音保持平静，可还是在颤抖：“你真的喜欢上别人了？”
“我不知道我的前世究竟和你有什么纠葛，只是，今生的我，想要有新的生活，而非被所谓前世束缚。”
“谢谢你今天救了我，但，我很满意我现在的生活，你……也放下过去吧。”
说罢，他决然地转身离去，徒留她在原地呆呆地站着，如一尊木雕。
走出这座密林后，月光变得明亮，为他照亮黑暗的前路。
想起她最后的表情，他突然觉得心头烦乱至极，酸涩的情绪搅得胃里也开始反酸。
他……是不是做错了？
不，不行，他没有做错。
在找到梦中的女子之前，他绝不能轻易地就接受别人，否则，这岂非是对梦中人的背叛？
他不停地自我催眠，试图说服自己，他没错，可是，她的眼神，为何会让他如此难受？
突然，他的路被人挡住，同时，一个震惊的男子声音响起：“真的是你，司凌夜，你真的转世成功了！”
他抬头望去，面前是一个黑袍男子，脸上充满了不可置信之色。
不知为什么，在听见这个名字的瞬间，他忽然觉得头痛欲裂，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
黑袍男子大踏步向前，激动地握住他的肩膀：“司天音告诉我和明昭，你已成功转世，我本还半信半疑，没想到，你转世后，竟然还是和前世长得一模一样。司凌夜，你能回来，真是太好了，我还没能向你道谢，若不是你，我早就魂散天地了，怎会有能再见到容儿的一天？”
司天音，明昭……
他的眼神一点点冷下来，反感地推开面前的男人：“你认错人了。”
楚云修愣了一下，恍然大悟：“对了，司天音说你转世后失去了前世所有的记忆，想必也不记得我了。我是楚云修啊！”
楚云修……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你……难道是青云宗宗主，同时也是仙盟盟主的楚云修？”
“惭愧，这个盟主之位是暂代的，司天音不愿做盟主，只能由我来了，在仙盟许多人看来，这盟主之位只有你才配得上。既然你已归来，这盟主之位，你想要就尽管拿去。”
楚云修拍了拍他肩膀，道：“以前我总把你当情敌，对你颇多敌意。现在，我对你是心服口服。你不计前嫌，救了我们所有人，此等胸襟，楚云修自愧弗如。对了，容儿呢？这段日子，她都不在魔界，我猜到她肯定第一时间来找你了，你怎么没和她在一起？”
他抿紧唇，冷然道：“我不知道你说的司凌夜是谁，你们都认错人了，让开。”
楚云修急道：“怎么可能认错？我也参与了你的复生计划，你有不少魂魄碎片还是我去寻到的，就算化成灰了我也认得！”
他径直越过黑衣男子，脸色阴沉得吓人：“我说了，我不认识你们，别再来纠缠我！”
“你们？”楚云修敏锐地发现了重点：“容儿人呢？你对她也说了这样的话？”
“滚开！”他烦躁至极，森冷道。
“司凌夜，你是不是东西？你知道容儿这五百年是怎么过的吗？”楚云修揪起他的衣领，怒吼道。
楚云修本就是个暴脾气，这么多年，他默默守护她，甚至走遍天下，替她收集司凌夜的残魂，是为了报答司凌夜的救命恩情，亦是为了完成她的心愿。
他此前所谓的“爱”，和眼前这人相比，实在太过单薄。既得了重活一次的机会，他也想证明自己。
他们都在她面前死过一次，可她的反应已然证明，谁才是她心中最有分量的那一个。
“与我何干？”
“与你何干？司凌夜，你又说这种混账话是吧？”楚云修怒极反笑：“好，我还道你死过一次以后已经懂得了珍惜的重要性，老子本也不想和你争了，既然如此，休怪我不感念你的救命之恩。”
“我也算是活第二世了，上一世输给你，我认了，这一世，大家都重新开始，你等着！”
楚云修最后撂下一句狠话后，身形一闪，直往林中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