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夜师弟!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呜呜,师兄这小心脏经不起折腾,你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让我怎么跟师尊交代呀……”
刚一踏出林外,哭哭啼啼的少年就扑上来抱住了他,鼻涕和泪水的混合物擦在洁净的白衣上,他微不可觉地蹙紧眉头。
“二师兄,我没事。”不着痕迹地推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少年,取出手帕擦干净被沾湿的衣物,薄唇抿得死紧。
东方九容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忍不住低头偷笑。
他向来喜净,又不喜旁人触碰,转世后竟然也没多大变化。
从前,他却极是喜欢和她黏在一起,或者说,他只喜欢与她亲近。
“小师弟,这位是?”带着敌意的少女声音响起,他淡淡解释:“哦,是我在林中救下的普通人,因为妖物众多,顺便带她一起出来了。”
唉。
少女的眼神太过熟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有这张招蜂引蝶的脸在,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喜欢他的女子都如过江之鲫,络绎不绝。
时光流转,昔日对他痴心一片的苏月微,已在两百年前,与一名仙门的青年才俊结为道侣。
大婚当日,她还亲去参加苏月微的婚礼,皇帝亲临,还送上一份贵重的贺礼,一时轰动仙魔两界。
对苏月微,她颇为欣赏,亦心怀歉疚。苏月微能放下过去,迎接新生活,她由衷地为之高兴。
可苏月微能放下,她却放不下。
昔日她曾对他说,没有什么是永垂不朽的,总执着于过去没有意思。
在他用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之后,执着于过去不肯放手的人,变成了她。
这五百年里,明昭和云修,都不止一次对她表达过爱意,愿意代替他、照顾她与景儿一生,但是,她每一次都摇头婉拒。
后宫空悬五百年,她兢兢业业地履行着皇帝的职责,也曾想过,若等不到他,她想必会一直孤身下去,守护着他们过去的记忆,直到陨灭于天地为止。
景儿再小一些的时候,会哭着喊着想要爹爹。景儿一哭,看着那张与他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她也会落泪。
随着年纪增长,景儿懂事不少,知道在她面前提爹爹会让她伤心,便乖巧地不再提起。
只是,她知道,在她不在的时候,景儿会缠着明昭和楚云修,问他们关于爹爹的事情。
她和景儿,都在想着那个不知何时才会归来的人。
“方姑娘,既已带你出林外,姑娘趁早回家吧。我们还要回师门复命,就此别过。”
被冷淡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毫不犹豫就下了逐客令。
意料之中,她定定神,泪水滴答坠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呜咽道:“实不相瞒,小女子的家人全部死于妖怪之手,现在无家可归。小女子孤苦无依,举目无亲,实在不知该往何处去……”
二师兄名为卓乐,看得眼睛都直了。
女子虽仅身着一身朴素的素白长裙,却不掩她的美丽。
她本就生得一副美艳无双的容貌,在三界是数一数二的倾城美人。只不过是身份实力摆在那里,敢正眼看她的人不多。如今哭得哀戚,敛去了往日高高在上的冷淡寒意,变得令人望之生怜。
被那双盈满水光的凤眸一看,卓乐心早酥了大半,愤然道:“这些妖怪属实可恶!方姑娘,你别怕,我们清乐宗已经荡平了为祸的恶妖,姑娘还请节哀。”
“公子真是好人,小女子还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公子可否答应?”
卓乐拍着胸脯道:“方姑娘请讲,身为修仙子弟,扶危济困是天经地义之理。”
她可怜兮兮道:“几位仙长,此地妖祸横行,小女子手无寸铁,实在不知该如何生存。几位皆是少年英杰,又宅心仁厚,小女子的命是这位仙长给的,不知能否带小女子前往仙山,小女子愿做洒扫粗使,为恩人效犬马之劳。”
“原来是这么简单的事,当然没问题……哎,师姐,你打我头干嘛?”
大师姐柳玥阴着脸:“二师弟,你怎能随意就带来历不明的人回宗门?万一她是妖魔变的呢?”
“我说师姐,方姑娘身上全无半分妖气和魔气,也没有灵力波动,怎会是妖魔呢?再说了,师尊平时不是也教过我们要多做善事嘛!方姑娘身世如此可怜,却还有一颗热诚的知恩图报之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又怎能忍心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
卓乐被她容颜所迷,梗着脖子和大师姐争辩。
“卓乐,你——!”柳玥气得小脸通红,指着他的手指颤抖。
东方九容颇为惊讶,这么多年来,她是第一次使用美人计,孰料效果拔群。她甚至在心中可惜,早知此计如此好用,要是以前就毫无负担地用上,不知能省去多少事。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声音越来越大,双方皆是面红耳赤。
突然,吵闹停止,目光齐刷刷地转到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年身上:“小师弟,人是你救的,你来决定。”
“……”
钉在身上的目光吓人,卓乐目光灼灼,柳玥则是阴得能滴出水,两人都在等着他的答案。
他淡淡扫过一眼柔弱楚楚的女子,沉默半晌后,薄唇轻启。
……
月凉如水,斜照入窗棂。
清乐宗,侍女房。
躺在简陋的床榻上,被粗粝的垫被硌得浑身不适,高高在上惯了的女帝却并未因这等屈辱待遇动怒,而是在……
傻笑。
忽视一路上卓乐的热络,柳玥的阴沉,她的心情是五百年来少有的愉悦。
他最终还是同意了带她前来清乐宗,不知是否是因为……
即使失去了记忆,那份铭心刻骨的深情还镌刻于神魂中,正如他所说的,此心此情,永垂不朽。
不管是不是,她就当作是。
她盯着掌心温润的夜明珠,光芒柔和。
“真不容易……还得要再努力一些才行啊……”
无妨,她能熬过近两千载岁月,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魔界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主动屈尊成为一个小宗门的粗使侍女,这说出去会比美人计更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就这么诡异地发生了。
以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彼时她觉得屈辱无比,恨极了他,今时今日,却是她主动为之。
无法克制的思念在心头疯长,她翻身坐起,轻巧地跃出窗外,从人间进到仙域之后,她就解除了身上锢灵链的灵力禁制,转而用幻颜珠隐藏。
在仙域不比人间,灵力全失风险太大,她经历过一次,自是不会再把自己二度推入险境。
半神之境的修为独步天下,在这处小宗门,还不存在能窥探到她真实境界的人。
月光如水银洒落,后山弟子房院落中,白衣少年正在月下舞剑。
她隐藏在树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柔和的月色照在少年绝色的容颜上,映在剑锋的寒光中。
那是她无数次午夜梦回见到的场景。
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舞剑的身姿停了下来,他回头,直直望向她藏身的那棵树,冷然道:“你究竟是何人?来清乐宗,到底有何目的?”
她擦干泪水,跃至地面,定定望着他。
“我,是为你而来。”
两人就这般静静对视着,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
良久之后,他嗤笑一声,干脆地转过身。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她蓦然握紧了拳,不再掩饰,瞬移至他身前,声音发颤:“夜儿,你……想起前世的事了?”
他一顿,表情仍是淡漠:“前世?原来是这等虚无缥缈之说……你弄错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跟你所找的人没有关系。”
“你胡说!”她情绪激动地抓住他的肩膀,他方才嗤笑的表情是那样熟悉,分明是以前他耍脾气时最常见的模样,“你想起来了对不对,为什么不认我?我找了你五百年,一直在等你!”
“我最后再说一次,你认错人了。”他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拨开,脸上已经流露出了明显的愠怒之色。
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不知所措地愣在原地。
他的魂魄碎成万千碎片,散轶三界四方,能重聚转世已是万中无一的奇迹,是他们努力了五百年才换来的结果。
失去记忆……几乎是必然的结局,她本就不抱太多希望。
在终于收集完他的魂魄碎片后,集她、明昭、司天音和楚云修的力量,方才替他重聚魂魄,为此,她灵力消耗透支,不得不立即闭关调养。
在她闭关期间,司天音第一次隐瞒她、做出了令她恼怒至极的事——趁她闭关,抢先一步送了他的魂魄去转世,并且对她避而不见,不肯告诉她,究竟送他转世去了何方。
她出关后寻觅良久,好不容易才寻觅到了他的转世,却已过去了十六年。
他已经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出生长大,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因天赋优异,被云游的清乐宗宗主收为了徒弟。
她本想在他转世之后,就将他带回魔界,从小养成,重续上一世的走向,可谁知,已经被人捷足先登——清乐宗宗主,他这一世的师尊,亦是一位风华绝代的女修。
十六岁的他,心智已然成熟,有师门宠爱,有父母亲友,不会再像上一世那样,将她视作唯一的光。
他有了新的师尊,新的生活,可能还会爱上新的女子。
不行!
拳头握得死紧,光是想到他可能会爱上旁人,她就觉得痛彻心扉。
无论如何,她都决计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以前他说过,他们是同类,她以前不承认,现在认了。
他性子偏执,她也没好到哪去。否则怎会在他魂飞魄散之时毫不犹豫地殉情,又怎会为追寻一个无望的可能辗转五百年,不愿接受身边触手可及的明昭和楚云修。
东方九容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能够得到。
她突然露出了无助又悲恸的神情,像被抛弃的小狗,看到她那样的表情,他心头蓦然一痛,准备好的狠话又咽了回去。
她突然逼近,捧起他的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唇瓣上落下一吻,又迅速后退。
他的脸又红又白,惊怒交加地摸着自己的唇:“你……!”
“前尘往事,俱为烟云。忘了也无妨,这一世,我们是真正的,重新开始。”方才哀伤的神情消失不见,变成了促狭的笑意。
“有一句话,我等了五百年,想着如果有一天,你我能有幸重逢,就一定要告诉你。”
她回眸,粲然一笑:“我爱你,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此心永恒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