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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子夜,赵郡。

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如同沉甸甸的铅块,死死压卧在卧虎庄及其周边星罗棋布的李氏庄园之上。

苍穹无星无月,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纯粹的暗。

远处,滹沱河呜咽着,那水声不再似白日的潺潺,倒像是大地在梦魇中压抑而痛苦的呓语,断断续续,渗入骨髓。

秋虫早已噤声,连最警觉的夜枭都缩紧了羽毛。

风?风仿佛被这沉重的黑暗勒住了咽喉,一丝也无。

空气凝滞如铁,带着深秋特有的、刺骨的湿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片屋瓦、每一根草茎、每一个蜷缩在温暖被褥里的躯体上。

只有更夫单调、空洞的梆子声,“笃——笃——笃——”,机械地敲打着死寂,每一次敲击,都像在空旷的墓穴里回荡,非但未能驱散恐惧,反而将这子夜的寂静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更添一分深入灵魂的不祥。

没有预兆!没有喊杀!

只有死亡,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骤然降临!

轰!轰!轰!

这声音并非来自天际,而是从庄园最坚固、最令人心安的核心——坞堡那包铁巨门的内里,猛然炸裂开来!

如同沉睡的远古巨兽被人在腹腔内点燃了火药!

震耳欲聋的、撕裂一切的轰鸣,瞬间将夜的宁静连同那更夫的梆子声碾得粉碎!

滹沱河的呜咽被彻底吞噬,脚下坚实的大地如同惊涛骇浪中的小船,剧烈地颠簸、颤抖!

空气被无形的、狂暴至极的巨拳狠狠捶打,形成肉眼可见的、扭曲视线的冲击波纹,裹挟着灼人的热浪、刺鼻呛喉的硝石硫磺味、浓烈到令人作呕的猛火油燃烧气息,以及无数被撕裂、被烧焦、被赋予死亡动能的木石碎片,如同地狱喷发的火山熔岩,轰然喷涌!

“呃啊啊——!”凄厉的惨嚎刚起即被淹没。

“门!门炸了!天杀的……”守门什长的呼喊被巨大的声浪撕碎,他的下半句话永远卡在了喉咙里——一块巴掌大、边缘烧得通红的橡木碎片,如同死神的飞镖,精准地嵌入了他大张的口中,鲜血和碎牙瞬间喷溅。

“怎么回事?!敌袭!敌……”另一个士兵惊恐的呼喊戛然而止,灼热的气浪将他整个人掀飞,重重撞在身后的石墙上,骨骼碎裂的闷响清晰可闻。

那沉重的、象征着李氏数百年基业和防御自信的包铁橡木大门、那号称万斤不落的千斤闸、连同镶嵌其上的巨大条石,此刻如同孩童手中的朽木玩具,被无形的、狂暴的力量撕扯、揉碎、抛飞!

门洞内外,瞬间化为血肉屠场!断臂残肢、碎裂的甲片、滚烫黏稠的内脏碎片、滚烫的鲜血……在爆炸中心那刺目到令人短暂失明的橘红色火光中狂乱地舞蹈、抛洒!

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皮肉焦糊的恶臭、硫磺的辛辣、木料燃烧的烟味,混合成一种地狱特有的、令人胃部痉挛翻江倒海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塞满了每一个幸存者的鼻腔和肺腑。

几乎就在那撼动灵魂的爆炸声波尚未完全消散、耳鸣仍在尖锐嘶鸣的同一瞬间——

“嗖嗖嗖——嗤嗤嗤——!”

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破空声,如同千万条毒蛇在黑暗中同时吐信!

它们从四面八方——那片死寂的、收割后的田野;那片沉默的、仿佛蛰伏着无数魔影的树林;

甚至那些早已干涸、布满枯草的沟渠深处——骤然响起!

无数燃烧的火箭,拖着长长的、怨毒而炽热的尾焰,如同从九幽炼狱倾泻而下的复仇火雨,尖啸着撕裂浓墨般的夜幕,瞬间照亮了它们冰冷而精准的飞行轨迹!

目标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囤积如山的粮草库房!

膘肥体壮、正因爆炸而惊惶嘶鸣的战马马厩!

还有那些飞檐斗拱、雕梁画栋,象征着李氏数百年荣华与无上权势的核心宅邸!

“呼——轰隆!”

干燥的秋木、厚实的茅草顶棚、华贵的丝绸帷幔、堆积的粮秣……遇火即燃!

贪婪的火舌如同被释放的深渊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窜起数丈之高,疯狂地舔舐着、吞噬着一切!

烈焰冲天而起,凶猛地舔舐着低垂的夜幕,将半个天空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翻滚沸腾的血红!

热浪扭曲了空气,视线所及的一切都在火光中摇曳变形。

燃烧的木材发出噼啪爆裂的脆响,瓦片在高温下崩裂飞溅,受惊的战马和牲畜发出绝望的、穿透云霄的悲鸣……这一切汇聚成一首宏大而残酷的毁灭交响曲。

“杀——!!!”

这积蓄了无尽仇恨、压抑了千万年怒火般的震天吼声,终于如同压抑到极致的熔岩,狂暴地冲破了地壳的束缚!

不再沉默!不再潜伏!

摇曳跳跃的火光将幢幢阴影拉得扭曲变形,如同群魔乱舞。

从被炸开的巨大缺口处、从低矮的墙垣上、甚至从燃烧的房屋废墟里,如同从地狱裂缝中涌出的鬼魅,数千名身着紧身夜行黑衣的精锐战士骤然现身!

他们的动作迅捷如捕食的猎豹,沉默无声,却带着致命的效率。

手中的横刀在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冰冷刺骨、毫无感情的寒芒。

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滚烫的血雨,精准地收割着混乱中如同待宰羔羊的生命。

刀刃砍入骨肉的闷钝声响、濒死者喉咙里挤出的短促哀嚎,成为这片杀戮场唯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背景音。

……

卧虎庄正门外,一处凸起的无名高坡。

“黄巢”魁梧如山岳般的身躯矗立于此,如同一尊冰冷的、由玄铁铸就的魔神雕像。

跳跃的冲天火光在他饱经风霜、刻满刚硬线条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没有丝毫人类应有的温度,只有一片冻结千年的寒冰,那是纯粹到极致的、为执行毁灭命令而生的冷酷。

他手中紧握着那柄巨大的陌刀——刀身宽阔厚重,刃口在火光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刀柄缠绕着浸透血汗、颜色暗沉的皮革——正是这把凶器,曾斩下博陵崔氏族长崔永丰的头颅。

此刻,沉重的刀尖斜斜指向下方那炼狱般燃烧、杀戮沸腾的大地。

刀身尚未沾染今夜新鲜的血液,但那缠绕其上的无形煞气,已让高坡上方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连他身后那十几名如同影子般侍立的亲卫,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放缓,仿佛怕惊扰了这尊杀神。

他就是“黄巢”,一柄被精心锻造、只为斩断门阀世家盘根错节之根系而存在的利刃。

赵郡李氏,这个盘踞河北数百年,根系深扎于土地与朝堂,以诗书传家为华美外衣、实则兼并土地、武断乡曲的庞然大物,是那份长长的、必须抹去的名单上,又一个被朱砂圈定的名字。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依旧锁定在燃烧的庄园核心,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般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下方喧嚣的喊杀与火焰的咆哮:“按谱行事,斩草除根。”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的钢钉,钉入空气。

“特别是李崇仁那老狗,”他顿了一下,陌刀刀尖极其轻微地指向下方一处正被烈焰疯狂吞噬、却依旧能看出昔日奢华轮廓的院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他书房暗格里那些东西,比他的命重要。”

站在他身侧仅半步之遥的赵肉,仿佛一具没有灵魂、只知执行指令的精密傀儡。

跳跃的火光同样映在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却激不起一丝涟漪,如同石子投入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手中稳稳展开一份墨迹犹新、甚至仿佛还带着书房墨香与纸张特有气息的卷轴——“赵郡李氏核心族谱(卧虎庄卷)”。

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旁,不少已被朱砂勾画了醒目的、象征着死亡的红圈。

一些名字旁边,还用小楷标注着“别院丙三”、“地窖入口西北角”、“有暗卫十二”等蝇头小字。

“黄王放心。”赵肉的声音平淡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早已注定的琐事,目光甚至没有离开卷轴上“李崇仁”旁边那个刚被勾掉红圈的名字。

“派去的几个刺杀小队已锁定主要目标方位,‘崇德堂’、‘听雨轩’、‘积善堂’、‘演武厅’暗室,四处地点,无一遗漏。李崇仁最后出现于崇德堂正厅,身边尚有亲卫七人,皆披重甲。”

他说话的同时,左手在黑暗中极其隐蔽、却又无比精准地做了几个外人难以理解、如同密码般的手势。

无声无息间,数支身着特殊哑光黑甲、行动间几乎不带一丝风声、如同融入阴影本身的精锐小队,从“黄巢”身周那浓重的黑暗中分离出来。

他们如同数把淬了剧毒的冰冷匕首,目标明确,没有丝毫犹豫,迅捷无比地扑向混乱庄内的核心区域——直指族长李崇仁及其嫡系血脉所在的“崇德堂”!

他们的动作快得惊人,巧妙地避开主要火场和混乱奔逃的人群,如同最精妙的外科手术刀,精准地划开皮肉,直刺跳动的心脏要害。

……

……

李氏庄园内,此刻已是沸腾的人间炼狱。

上一刻的宁静安详与这一刻的惨烈景象,形成了世间最残酷、最讽刺的对比。

爆炸的巨响和骤然亮起的、吞噬一切的火光,如同巨锤砸碎了所有人甜美的梦境,将他们赤裸裸地抛入绝望深渊。

尖叫、哭喊、绝望的哀嚎如同瘟疫般在庄园的每一个角落爆发、蔓延、交织。

“母亲!母亲你在哪啊!呜呜……”一个仅着白色中衣、满脸泪痕的十五六岁少年在燃烧的回廊中跌跌撞撞地哭喊奔跑,被一根轰然坠落的、燃烧着熊熊烈火的粗大房梁狠狠砸倒在地,那微弱的呼喊瞬间湮灭在烈焰的咆哮中。

“顶住!结阵!快他娘的结阵!盾牌!举盾!”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私兵头目声嘶力竭地挥舞着腰刀,试图聚拢身边几个吓破了胆、面无人色的士兵。

话音未落,数支弩箭如同黑暗中索命的毒蛇,“嗤嗤”数声,从燃烧的花圃阴影中悄无声息地飞来,精准无比地钉入他和身边几人的咽喉!

滚烫的鲜血喷溅在焦黑的泥土上,刚聚起的一点点可怜的抵抗意志瞬间土崩瓦解。

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李氏子弟如同无头苍蝇般在熟悉的庭院里乱窜,却惊恐地发现每条路似乎都通向死亡。

嫡系少年男子哭喊着寻找生路,却往往在转角处撞上迎面而来的、毫无怜悯的冰冷刀锋。

混乱彻底主宰了一切,深入骨髓的恐惧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抽干了他们最后一丝力气。

……

……

崇德堂前,最后的抵抗圈。

“保护家主!退!退入祠堂!祖宗庇佑!”几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亲卫,用身体和残存的盾牌死死护住中间一个须发皆白、身着华贵锦袍的老者——李氏族长李崇仁。

他刚刚在亲卫拼死护卫下,从起火的卧房冲出来,锦袍下摆被烧焦了一块,发髻散乱,形容狼狈,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世家家主特有的狂怒、难以置信的屈辱,以及最后一丝不肯熄灭的尊严。

他手中紧握着一柄镶嵌着璀璨宝石、剑身如一泓秋水般寒光凛冽的古剑——李氏祖传的“青霜剑”。

剑柄上繁复的家族徽记已被鲜血染红。

“何方宵小!胆敢犯我李氏祖庭!可知我赵郡李氏乃……”李崇仁须发戟张,厉声喝骂,试图用百年门阀积攒的无上威势震慑住黑暗中那些索命的恶鬼,声音因愤怒和吸入烟尘而嘶哑。

然而,回应他慷慨激昂话语的,是黑暗中一声极其轻微、却冰冷到极致的机括响动——

“嗤——!”

一支强劲的弩箭,如同毒蛇最致命的獠牙,精准无比地从庭院假山嶙峋的阴影缝隙中射出!

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瞬间洞穿了挡在李崇仁身前最后一名、也是最忠心耿耿的亲卫队长的咽喉!

那亲卫队长魁梧的身躯猛地一僵,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不仅溅湿了李崇仁布满皱纹的脸,更模糊了他的视线,彻底浇灭了他眼中最后那点侥幸的星火。

李崇仁踉跄一步,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他绝望地抬眼望去。

那队沉默如万载玄冰的黑甲战士,如同来自九幽的勾魂使者,已然踏过亲卫队长尚在抽搐的尸体,步步紧逼。

他们整齐划一的步伐踏在染血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为首一人身材精悍如猎豹,脸上覆盖着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如同两口深井般冰冷眸子的狰狞面甲。

他手中赫然也展开了一份族谱卷轴,跳跃的火光下,卷轴上“李崇仁”三个大字被朱砂画了一个巨大无比、刺目惊心的红圈,旁边还有一行小注:“执青霜剑,必杀!”

冰冷的声音透过金属面甲传出,毫无波澜,如同阎罗殿上的判官在宣读着早已写就的、不可更改的命运:“李崇仁,赵郡李氏第七代族长,及嫡子三人……按谱勾销。”

“不——!我李氏根基在……”李崇仁最后的咆哮,那试图喊出的“朝廷大军必至”的威胁与最后的精神支柱,被数道同时递出的、带着死亡寒意的刀光无情打断!

数把横刀,从不同的角度,带着千锤百炼的冰冷决绝,或劈砍脖颈,或直刺心窝,或削断手臂……瞬间撕裂了这位显赫家主的华贵锦袍和衰老的血肉!

青霜剑“呛啷”一声脱手坠地,宝石在火光下折射出最后一丝凄艳的光。

一代门阀巨擘,连同他未能出口的豪言壮语和最后渺茫的希望,被彻底斩断在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的崇德堂前,鲜血汩汩涌出,浸染着祖宗传承数百年的基业。

在生命急速流逝、意识坠入永恒黑暗的最后刹那,李崇仁浑浊的眼中并非只有恐惧。

他仿佛看到了李氏先祖筚路蓝缕、开荒拓土的艰辛背影;

看到了族谱上那些金榜题名、位极人臣、光耀门楣的辉煌名字;

看到了李氏绵延数百年、根深蒂固、令人敬畏的煊赫荣光……最终,这一切辉煌的幻象,都在眼前跳跃升腾的、无情吞噬一切的赤红火焰中扭曲、燃烧、化为飞灰。

还有那卷催命的、记载着他家族血脉却成为死亡清单的族谱。

一丝荒谬绝伦又冰冷刺骨的念头如闪电般划过他即将熄灭的意识:……赵肉……那份名单……是谁?

谁能如此精准地绘制这份索命图谱?

连崇德堂暗室的入口都……这个疑问,连同他所有的荣光与不甘,永远地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

杀戮,如同被设定好的、精确无误的死亡程序,在庄园各处冷酷而高效地推进着。

黑衣战士们以五到十人为一队,手中要么持有赵肉分发下来的、补充了核心名单的族谱副本,要么由那些早已如同跗骨之蛆般潜伏在李氏内部多时的密探(代号“灰雀”)低声指引方向。

“甲字七号院,李崇义(李崇仁胞弟)一房,男丁四人,女眷五人,仆役……名单注明,不留活口。”一个低沉沙哑、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燃烧厢房的阴影里响起。

院内很快传来短促的惊呼、抵抗的金属碰撞声和刀刃入肉的闷响。

“丙字三号,李延昭(李氏重要管事,负责私兵调度与联络),确认目标!在书房!动手!”几道黑影撞开燃烧的房门。

“找到密室了!在佛龛后面!里面藏着李崇仁的幼孙和乳母!”一个战士从浓烟中钻出报告。

带队的小队长迅速展开手中染血的族谱副本,手指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上快速划过,冰冷的声音响起:“李嗣源……名字在谱,勾掉。”没有丝毫犹豫。

无论老弱妇孺,无论他们是在温暖的床榻上瑟瑟发抖祈求上苍,还是在精心建造的密室中绝望地抱紧最后一丝生机,只要名字在那份浸透鲜血的名单之上,冰冷的刀锋便会如同命运般如期而至,精准地执行“勾销”的命令。

绝望的哭求、愤怒的诅咒、孩童撕心裂肺的啼哭、刀刃斩断骨头的脆响、垂死者喉咙里发出的嗬嗬声……与房屋燃烧的噼啪爆裂声、梁柱不堪重负倒塌的轰鸣、以及远处尚未停歇的零星战斗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属于千年门阀赵郡李氏的、无比凄厉绝望的绝命挽歌。

浓重的血腥味、皮肉毛发焦糊的恶臭、上好木料燃烧的松油烟味、丝绸帷幔焚毁的怪异甜腻气息、以及各种家什器皿被焚毁散发的混合气味……这一切形成一股粘稠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地狱气息,牢牢地附着在每一寸焦土、每一堵残垣断壁上,钻进每一个幸存者(如果还有的话)的鼻腔,烙印进他们灵魂的最深处,成为永恒的梦魇。

……

……

卧虎庄最高处的望楼。

那面象征着赵郡李氏武勋与无上荣耀的巨大“李”字战旗,此刻正被贪婪的烈焰疯狂地舔舐着。

华丽坚韧的丝绸旗面在高温下迅速卷曲、焦黑、碳化,化为片片带着火星的飞灰。

粗壮笔直的旗杆,如同李氏不屈的脊梁,在烈火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如同濒死巨兽般的呻吟与呻吟。

终于——

“咔嚓……嘎吱……轰隆!”

一声沉闷的断裂巨响!旗杆从中轰然折断!

带着仍在熊熊燃烧、只剩下焦黑残骸的旗帜,如同陨落的星辰,沉重地、无可挽回地砸向下方的屋顶废墟!

激起漫天飞舞的、猩红滚烫的火星,如同地狱深处飞出的、狂欢的萤火虫。

这一幕,被数里外一处隐秘山坳中,博陵崔氏派出的资深探子“鹞子”,通过冰冷的单筒望远镜,看得清清楚楚!

那探子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僵,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手中的黄铜镜筒几乎要脱手滑落。

那倒塌的战旗,那冲天不熄的烈焰,那象征着河北顶级门阀之一彻底崩塌的景象,如同万钧重锤,狠狠砸在了他自己的心脏上。

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窒息。

“完了……赵郡李氏……完了……”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再不敢多看一秒,连滚爬爬地扑向藏匿在岩石后的战马,手忙脚乱地翻身上去,疯狂地抽打马鞭,鞭梢在空气中炸响,战马吃痛,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般窜出,只想尽快逃离这片被死亡和毁灭笼罩的土地,将这深入骨髓的、足以让整个博陵崔氏都为之颤抖的恐怖景象和警讯,以最快的速度带回去。

……

……

寅时末,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

庄园内的杀戮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骤然平息下去。

“黄巢”的大军如同来时一般鬼魅,在依旧冲天而起、照亮半边天空的火光掩护下,带着缴获的重要物品(包括部分族谱、密信和象征性的战利品),如同融入大地的阴影,悄然撤离了已成一片焦土废墟、尸骸遍地的卧虎庄及周边的李氏据点。

只留下满地姿态各异、血肉模糊的尸骸;

兀自熊熊燃烧、吞噬着残骸的冲天烈焰;

弥漫不散、令人作呕的混合恶臭;

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仿佛连时间都已冻结的寂静。

只有火焰燃烧木头时发出的“噼啪……噼啪……”声,单调而固执地响着,成了这片死亡焦土上唯一的、悲凉的哀乐。

几只被火光吸引来的乌鸦,落在焦黑的断壁上,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啼叫,更添几分凄惶。

……

……

数日后,幽州,卢龙节度使府邸,书房。

炉火熊熊,驱散着北地的深秋寒意,名贵的檀香在兽炉中袅袅升起,却丝毫无法驱散书房内凝重得如同实质的气氛。

卢龙节度使卢承嗣,这位以刚毅果决着称的河北枭雄,此刻正僵立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前。

他手中那份刚刚被幕僚激动呈上、还带着博陵崔氏火漆印记的密报——那份他片刻前还视作遏制“黄巢”肆虐、组建“河北同盟”的希望之契——此刻竟变得如此烫手,如此……讽刺!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密报上那几个用朱砂圈出的、力透纸背的触目惊心的大字:“赵郡李氏倾覆!卧虎庄化为白地!崇仁公……罹难!”

“李氏……卧虎庄……崇仁公……”卢承嗣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窗外,而是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席卷全身,直冲天灵盖!

他的脸色由震惊转为铁青,手指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

那份轻飘飘的盟约书,终于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飘然落在脚下那名贵的、织着繁复花纹的波斯地毯上。

它无声地躺在那里,却仿佛重若千钧,浸透了无边的恐惧和巨大的讽刺。

赵郡李氏,河北三镇的重要支柱之一,其经营数百年、武力最为强横的卧虎庄根基,竟然在一夜之间被连根拔起!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份他寄予厚望、还在讨价还价中的“河北同盟”尚未真正成型,就已被人硬生生斩断了一条最有力的臂膀!

所谓的联盟,在黄巢那柄名为“按谱勾销”的恐怖陌刀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下一个是谁?”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卢承嗣的心。

是兵精粮足的成德?

还是……他卢承嗣坐镇的卢龙?

黄巢那柄染血的陌刀,下一次会指向哪里?

那份致命的族谱上,是否已经用朱砂圈定了“卢承嗣”三个字?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底那汹涌的、冰冷的恐惧。

他目光扫过窗外幽州城灰暗的天空,仿佛看到那无形的、由死亡名单编织的巨网,正沉沉地笼罩下来。

书房内,只有炉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卢承嗣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在死寂中回荡。

那份落在地上的盟约书,一角被窗外渗入的冷风吹得微微卷起,像是一个无声的嘲讽。

……

……

夜色如墨,浓稠得化不开,只有营寨中摇曳的火把在夜风中挣扎,投下幢幢鬼影,将李崇德那张紧绷、焦虑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营寨依山而建,地势险要,却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困兽,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臭和一种名为“等待”的窒息感。

山风呜咽着穿过嶙峋的石缝,如同亡魂的低泣,偶尔传来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更添几分肃杀。

李崇德——李崇仁的族弟,李氏武装力量中握有实权的铁腕人物——此刻却像一个热锅上的蚂蚁。

他身披精良的明光铠,甲叶在火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腰间悬挂着象征李氏权威的蟠龙佩剑。

他不断地在粗糙的木案前踱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冰凉的缠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案上铺着一张简陋的地图,上面用朱砂圈出了“黄巢”可能出现的几个地点,黑石峪正是精心设计的“瓮”口。

“二爷,您且宽心,探马回报,那‘黄巢’的贼踪已现,正往咱们这口袋阵里钻呢!”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亲兵队长李虎,小心翼翼地递上一碗温热的黍米酒,试图安抚主将。

李崇德猛地停下脚步,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扫过王彪,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宽心?李虎,你可知此獠意味着什么?他是搅动河北、屠灭清河崔氏的魔头!”

“生擒或斩杀他,不仅是为我李氏雪清河崔之耻,更是奠定我族在河北、乃至天下霸业的不世之功!大哥在卧虎庄坐镇后方,就等着我这边的捷报!这份功劳,必须是我李崇德的!”

他端起酒碗,却无心啜饮,目光穿透简陋营帐的布帘,仿佛已经看到了“黄巢”在伏兵箭雨下狼狈倒地的景象,看到了自己押解着这天下巨寇凯旋卧虎庄时,族人那敬畏崇拜的眼神,看到了大哥李崇仁欣慰的笑容和李氏大旗在更高处飘扬的画面。

这幻想让他热血沸腾,喉头滚动,几乎要大笑出声。

就在李崇德沉浸于功勋美梦之际,营寨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凄厉到变形的嘶吼,伴随着急促如鼓点般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夜的死寂!

“报——!!!八百里加急!!!卧虎庄……卧虎庄急报!!!”

一个浑身浴血、风尘仆仆的家兵,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连滚带爬地冲破了营寨的警戒线,直扑李崇德所在的中军大帐。

他身上的皮甲多处破裂,露出翻卷的皮肉,脸上糊满了汗、血和泥土,唯有那双眼睛,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几乎要从眼眶中瞪裂出来。战马在他身后口吐白沫,轰然倒地,抽搐不止。

“慌什么!”李崇德心头猛地一沉,强自镇定地厉喝,但一种冰冷的不祥预感已经像毒蛇般缠住了他的心脏。

那家兵扑倒在李崇德脚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涕泪横流,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声音却破碎不堪:“二爷!完了……全完了!卧虎庄……被……被血洗了!!!”

“什么?!”李崇德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一把抓住家兵的领子,几乎将他提离地面,目眦欲裂:“你再说一遍?!卧虎庄怎么了?大哥呢?!”

家兵被他摇晃得如同风中残叶,眼神涣散,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庄……庄主……崇仁公……还有三位公子……他们……他们……都……都……”他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和恐惧让他无法组织完整的语言,只是不停地重复着“死了”、“都死了”,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噗——!!!”

一股无法形容的腥甜猛然从胸腔直冲喉头!

李崇德眼前的世界瞬间被一片刺目的猩红覆盖!

那不再是幻想中的荣耀之光,而是浓稠、灼热、带着铁锈味的鲜血!

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爆裂般的轰鸣,紧接着是视野迅速变暗,天旋地转。

身体仿佛被抽空了所有骨头和力气,他松开家兵,高大的身躯如同被伐倒的巨木,直挺挺地向后重重栽倒!

“二爷!!!”

“将军!!!”

王彪和周围亲兵们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呼,手忙脚乱地扑上去搀扶。

有人用力掐他的人中,有人慌乱地撕开他的前襟试图顺气,有人惊恐地看着地上那一大滩触目惊心的、还带着温热的鲜血。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瞬,李崇德破碎的思维里只剩下几个灼烧般的片段:

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是吞噬李氏根基的业火,李字大旗在火中痛苦地扭曲、燃烧、化为灰烬。

那份象征五姓联盟、被大哥视为制胜关键的盟约,此刻仿佛化作了浸透鲜血的诅咒残片,在他眼前纷飞。

一个冰冷的名字如同毒刺扎入脑海——“赵肉”!那个手持族谱索命的恶鬼!

“调虎离山……中计了!是我……是我把精锐都带了出来……是我害了大哥……害了全族啊!!!”这念头带着滔天的恨意和足以焚毁灵魂的自责,彻底将他残存的精神支柱碾得粉碎。

……

……

与此同时,数百里之外,博陵崔氏那如同小型城池般的深宅大院,笼罩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却更显压抑的平静之中。

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名贵的紫檀木家具散发着幽香,青铜仙鹤香炉吞吐着袅袅青烟。

这里是数百年门阀底蕴的沉淀,是权力的中心,也是恐惧滋生的温床。

族长崔弘毅,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此刻却失去了往日的深邃与从容。

他端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手中摩挲着一块温润的古玉,试图平复内心的不安。

关于“黄巢”逼近黑石峪的消息,他已知晓,更知道赵郡李氏倾巢而出布下了天罗地网。

这本应是一个值得期待的好消息,然而,一丝莫名的心悸却始终萦绕不去。

“家主……”一个穿着深青色家仆服饰、面色惨白如纸的心腹崔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书房。

他的动作失去了所有世家仆从应有的体统,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惊惶。他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刚从冰窟窿里捞出来。

崔弘毅的心猛地一沉,手中的古玉几乎脱手:“崔安?何事如此惊慌?黑石峪有消息了?”他强迫自己保持威严,声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不……不是黑石峪……”崔安的声音扭曲变形,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是……是卧虎庄……赵郡李氏的……卧虎庄……没了!全……全完了!”

“什么?!”崔弘毅猛地站起身,太师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崔安趴在地上,头埋得极低,身体剧烈颤抖着,开始用不成调的、破碎的语言描述那地狱般的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像是淬毒的冰锥,狠狠凿进崔弘毅的心脏:

“内……内部炸开了……像……像地龙翻身……崇德堂……半边都塌了……砖石……血肉……混在一起……”

“火……铺天盖地的火箭……不是乱射……专……专找头面人物……躲……躲都躲不开……”

“人……像割麦子一样倒……没声音……只有‘噗噗’的入肉声……像……像鬼在收魂……”

“那个叫……叫‘赵肉’的……不是人……是恶鬼……他……他拿着烧焦的族谱……挨个……挨个对着名字杀……念一个名字……就死一个……”

“李……李字大旗……被他们亲手点着了……在……在崇仁公……的……的尸首前……烧成了灰……”

当听到“崇仁公及三位公子……尽皆……”时,崔弘毅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下意识地想扶住身旁那张价值连城的紫檀木桌稳住身体,但伸出的手却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完全不听使唤。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奢华的书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赵郡李氏卧虎庄那冲天而起的火光!

那火光迅速蔓延、变形,化作了博陵崔氏引以为傲的府邸轮廓!

那份他亲手投入火盆、以为能断绝后患的族谱,此刻仿佛带着淋漓的鲜血,每一页都在他脑海中疯狂地翻动、旋转,每一个名字都发出凄厉的哀嚎!

破碎的词句从他失去血色的嘴唇中断续挤出,带着濒死般的绝望:“裴……徽……黄……巢……名……单……”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漩涡,正将高高在上的五姓七家,连同他们数百年的荣耀,一起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认知带来的恐惧,如同万年玄冰,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和思维。

“呃……”一声短促而沉闷的抽气声后,崔弘毅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一具被瞬间抽走了提线的昂贵木偶,直挺挺地、僵硬地向后轰然倒下,后脑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面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

“家主!!!”

“快来人啊!!!”

“医官!速传医官!!!”

书房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后的极致混乱!

仆役们惊恐的尖叫、杂乱的脚步声、杯盘落地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

崔安瘫软在地,面无人色,裤裆处一片濡湿,彻底被吓傻了。

在意识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前的最后一瞬,崔弘毅残留的感知里,只剩下那个如同地狱寒冰凝结而成的念头,带着灭顶的绝望,反复回响,永无止境。

“下一个……会是谁?!”

“是郑?是卢?还是我博陵崔氏?!”

“这天下……这天下的规矩……真的要……彻底翻过来了吗?!”

……

……

“黄巢”的凶名,伴随着赵郡李氏以一种前所未有、精准、酷烈、甚至带着仪式性羞辱的方式被彻底覆灭的消息,如同最致命、最迅猛的瘟疫,以比当初清河崔氏灭亡时恐怖十倍、百倍的速度和威势,疯狂地席卷了整个大唐!

恐惧如同实质的寒潮,从黑石峪、从卧虎庄、从博陵崔氏的深宅蔓延开来。

沿途的坞堡紧闭大门,烽燧狼烟日夜不息。

小世家惶惶不可终日,大族则疯狂地清查内部,任何可疑的仆役、新投靠的门客都面临最严酷的审查,风声鹤唳,杯弓蛇影。

酒肆茶楼里,人们压低声音,交换着越来越离奇、越来越恐怖的传闻:“听说那‘黄巢’是地府判官转世,手持生死簿……”

“那‘赵肉’能驱使阴兵,杀人于无形!”

“李氏……连祖祠都被刨了!族谱都烧了!这是要断根啊!”

绿林山寨中,悍匪们既感兴奋又觉胆寒。

兴奋的是高高在上的门阀也有今日,胆寒的是“黄巢”的手段太过酷烈诡异。

一些亡命之徒蠢蠢欲动,试图投靠这新崛起的“巨寇”;更多的则约束手下,严令不得招惹任何可能与“黄巢”有关的人或事。

原本因清河崔氏覆灭而震怒、又因赵郡李氏出手而稍安的衮衮诸公,此刻陷入了更深的恐慌。

关于“黄巢”的案子被加急送入各道、州、郡的官府,但一些亲近世家门阀的官员的愤怒和无力感透过紧闭的官府大门隐隐传来。

门阀出身的官员们交换着惊惧的眼神,往日里唇枪舌剑的政敌,此刻在共同的灭顶之灾面前,竟生出了一丝同病相怜的寒意。

他们开始秘密串联,商讨对策,但更多的是相互猜忌——谁也不知道那份传说中的“名单”上,是否就有自己家族的名字!

恐惧像无形的蛛网,笼罩在每一个角落。

书生无心读书,商人无心买卖,农夫望着田地也觉不安。

一则则添油加醋的流言在市井中飞速传播:“听说了吗?下一个是荥阳郑氏!”

“不,是范阳卢氏!”

“那‘黄巢’说了,要杀尽天下门阀,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有人暗中叫好,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更多的人是麻木地等待着下一场风暴的降临。

粮价开始悄然上涨,铁器铺的生意莫名好了起来,连街角的乞丐都在低声议论着“黄巢”的名字。

一个新的、以最滚烫的鲜血和最冰冷的恐惧书写的时代序章,已然在帝国的心脏地带,被那名为“黄巢”的巨锤,重重地、无可挽回地砸开了!

旧有的秩序在哀鸣,无形的枷锁在崩裂,而黑暗中,无数双眼睛在窥视,无数颗心在躁动。

恐惧的寒潮仍在肆虐,但它也在悄然孕育着风暴之外的东西——混乱、机会,以及颠覆一切的可能。

……

……

成都府,昔日的行宫虽不及长安太极宫那般雄浑壮阔,飞檐斗拱间却浸透了蜀地特有的富庶与灵秀。

雕梁画栋在常年湿润的空气里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精巧的回廊九曲十八弯,环绕着嶙峋的太湖奇石与异域移来的奇花异草。

空气中,终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独特气息——那是庭院深处栀子花浓郁的甜香、锦江蒸腾起的湿润水汽,以及蜀锦工坊飘散出的、若有似无的蚕丝与染料混合的微腥。

这气息,曾是蜀地安逸奢华的注脚。

然而此刻,行宫深处弥漫的绝非安逸闲适,而是一种近乎癫狂的紧张与虚妄的亢奋。

如同被投入滚油的冷水,滋滋作响,随时可能爆裂,将虚假的平静炸得粉碎。

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得能听见心跳回声的殿宇间仓皇回荡,每一次落脚都像敲在紧绷的鼓面上,带着不祥的尾音。

穿堂风如幽灵般游荡,将廊下的宫灯吹得东倒西歪,烛火在琉璃灯罩内疯狂摇曳,明明灭灭,在宫人惊惶惨白的脸上投下跳跃扭曲的阴影,仿佛鬼魅在无声狞笑。

空气中,那惯有的馨香被一种铁锈般的恐惧和汗水的酸馊味悄然取代。

杨国忠褪去了马嵬驿逃亡时的狼狈尘土,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深紫色锦袍。

丝绸的质地极好,在摇曳的灯火下流淌着如深渊般沉郁的暗光,丝线中隐隐织入的金纹,随着他的动作时隐时现。

然而,这华服却掩不住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狠戾。

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数日来的殚精竭虑和巨大的压力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沟壑。

虽无宰相的金冠玉带,他刻意挺直的脊背如同绷紧的弓弦,睥睨的眼神扫过之处,空气都仿佛凝滞。

他不再是大唐的宰相,更像一只在风雨飘摇的蛛网上,疯狂吐丝、意图编织新巢穴的剧毒蜘蛛,每一个眼神都带着粘稠的算计。

蜀地的权贵豪门,便是他眼中等待缠绕、吸食殆尽的猎物。

他的舌头仿佛淬炼了蜀地最甜的蜜糖和最毒的鹤顶红。

连日来,他如同幽灵般在蜀地各大世家的深宅大院间穿梭,脚步无声,笑容莫测。

每一个精心设计的笑容,每一句看似推心置腹的话语,都像精准的手术刀,或轻或重地敲打着听者内心最深处的野心与最隐秘的恐惧。

他谈论长安的陷落,绘声绘色地描述叛军的凶残,将裴徽描绘成比安禄山更可怕的窃国大盗,字字句句都在暗示:依附他杨国忠和即将登场的“正统”,是唯一活路。

……

……

夜色浓稠如墨,仿佛能吞噬一切。

锦江之畔,王氏府邸的宴厅却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将这沉重的黑暗死死挡在雕花木窗之外。

巨大的蜀绣屏风矗立厅中,金线绣制的锦鲤在无数烛火的映照下,鳞片闪闪,仿佛随时要破绢而出,跃入这波谲云诡的人间。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剑南烧春酒香、烤炙羔羊的焦香以及名贵沉檀龙涎焚烧的馥郁气息,香气交织,几乎令人窒息。

然而,在这表面极致奢华的喧嚣之下,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和躁动。

丝竹管弦之声虽在,却显得苍白无力,乐师的手指僵硬,旋律中透着不安的颤音。

蜀地几乎所有的实权官员和豪强家主都被“请”到了这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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