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徽深邃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杜黄裳的身影,以及毫不掩饰的赞许。
“黄裳,” 裴徽的声音带着金石般的肯定,“此事,你办得滴水不漏。时机、分寸、力道,皆拿捏得恰到好处。”
这四条消息,如同四支淬毒的穿心箭,将精准地射向对手最致命的咽喉。
杜黄裳心中如饮琼浆,狂喜几乎冲破胸腔,面上却愈发恭谨谦和,深深一揖,袍袖拂过冰冷的地面:“殿下谬赞!此皆因卑职日日侍奉殿下于咫尺,沐浴殿下洞悉幽微、运筹帷幄之天威,方能略窥堂奥,效仿一二。些许微劳,实乃本分,不敢居功。”
元载感受到裴徽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瞬,那洞穿一切的眼神让他如芒在背。
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猛地跨前半步,声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沉痛与急迫,打破了密室中短暂的静默:“启禀殿下!卑职正要奏报一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压抑着巨大的悲愤,“前夜,田乾真部叛军溃兵如丧家之犬冲击长安外城时,一股约数百人的亡命之徒,趁乱流窜,竟突破守卫薄弱的十王院……”
他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目睹惨状的颤音:“……将幽禁于其中的皇子、皇孙,无论襁褓婴孩,还是垂髫稚子……尽数……屠戮殆尽!现场……惨不忍睹,血流漂杵,几无……活口!”
这消息如同冰冷的铁块投入死水,密室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连烛芯的爆裂声都消失了片刻。
阴冷的石壁仿佛渗出丝丝血腥气。
裴徽只是微微侧首,目光平静地扫过元载那张写满“沉痛”的脸,脸上波澜不惊,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发生在遥远异域的寻常琐事。
他的目光随即转向了角落里一直沉默的罗晓宁。
罗晓宁感受到注视,从容地将手中译好的密报折好收起,抬起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沉稳,带着一种谋士特有的冷静:“殿下,李琮已被卑职秘密安置于长安西郊一处绝对安全的别院。这些时日,卑职已对其晓之以大势所趋,动之以身家性命,辅以……必要之手段。”
他捻须的手势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其惊惧交加,心神俱裂,驯服之效显着。眼下,只待殿下定下吉日良辰,便可让其‘幡然悔悟’,‘自愿’登基为帝,承继大唐法统,随后再‘心悦诚服’,下诏将帝位禅让于殿下,以顺天应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舆图上辽阔的疆域,语气带上了一丝进言的意味:“然,以卑职浅见,殿下诛巨恶,定乾坤,挽狂澜于既倒,解万民于倒悬。如今威加海内,功盖寰宇,神兵在握(眼神瞥向郭千里腰间隐约露出的新式手弩),万民归心。天下大势,如百川归海,已不可逆。即便省去李琮这道‘禅让’的过场,殿下直接登临九五,亦是天命所归,众望所期!或可免去许多枝节,震慑四方不臣之心。”
“罗兄所言极是!”严武声如洪钟,迫不及待地接口道。
他浓眉紧锁,带着武将特有的直率与一丝对繁琐仪轨的不耐:“殿下!叛军主力已被碾为齑粉,关中平定,百姓称颂!您手握神兵(他下意识按了按腰间的佩刀),天下何人敢不服?何须再借那昏聩无能、如同朽木的废太子之名?卑职以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殿下直接登基,正其时也!末将愿为殿下手中利刃,扫平一切障碍!”
他的话语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铿锵,在石室内回荡。
元载和杜黄裳心中暗骂自己反应慢了半拍,立刻紧随其后,异口同声地躬身,声音充满热切:“卑职附议!殿下功高盖世,德被苍生,天命所钟!请殿下顺应天命民心,早登大宝,以安天下!”
反应慢了半拍的郭千里猛地回过神来,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粗声粗气地吼道:“俺……俺也一样!殿下当皇帝,天经地义!谁不服,俺老郭第一个拧下他的脑袋!”
他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狠狠一握,带起一阵风声。
密室内的空气因这突如其来的、炽热的“劝进”之言而微微灼热起来,仿佛夜明珠的冷光都被驱散了几分。
众人的目光如同实质,聚焦在裴徽身上。
裴徽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群或文韬武略、或心思各异却都对自己俯首帖耳的臣属。
那超越年龄的沉稳气度如同无形的磐石,瞬间压下了那丝升腾的灼热,让众人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连严武都下意识地收敛了气息。
“本王深知,”裴徽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仿佛敲打在心头,“以眼下之势,本王振臂一呼,直接登基,并非不可为。民心在我,军心在我,利器亦在我手。”
他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寒流突降,手指精准而有力地点向舆图上几处边陲重镇——河西、陇右、安西!指尖落处,仿佛有金戈铁马之声隐现。
“然!哥舒翰拥河西精骑,控丝路咽喉;高仙芝坐镇安西,威震西域;韩休琳扼守幽燕,虎视河北……此等手握重兵、久镇边疆的节度使,态度至今暧昧不明!”
“前番派去的使者,虽未被公然拒之门外,却也仅得虚与委蛇的客套,未获明确拥戴之礼遇,更无实质归附之举动!”
“若本王此刻仓促登基,以七宗五姓等残余势力之狡诈阴毒,必会以此为柄,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或污本王得位不正,或煽动边将拥兵自重以‘清君侧’,或许诺裂土封王之厚利……”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仿佛穿透石壁,看到了烽烟再起、山河破碎的景象,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沉重如铁的无奈与悲悯:“……届时,这些手握强兵的节度使,或被蛊惑,或心生异志,恐酿成新一轮藩镇割据、群雄并起、内战不休之局!”
“本王兴义兵,诛叛逆,所求者,非一人之尊荣权柄,乃终结乱世,复天下苍生以安宁!”
“若因登基之名分,再启战端,兵连祸结,最终流离失所、白骨盈野、泣血哀嚎的,还是这饱经战火蹂躏的黎民百姓!此,绝非本王本心所愿!”
这番话语,如同九天冰瀑当头浇下,瞬间扑灭了众人心中因劝进而燃起的燥热,更带来透骨的寒意与深沉的震撼。
边镇的威胁、内战的风险、殿下的仁心……重重压在心头。
元载反应最快,脸上瞬间布满“恍然大悟”与“深深愧疚”交织的神色,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带着哽咽般的敬佩:“殿下心怀天下,仁德无双!念及苍生,竟至于此!是卑职等鼠目寸光,只图虚名,险些因一己之浅见而陷天下于水火!卑职……卑职万死!殿下英明,实乃万民之福!”
杜黄裳、罗晓宁等人也纷纷面露惭色,一边沉痛地自我检讨思虑浅薄,险些误国,一边由衷赞叹裴徽的深谋远虑与悲天悯人的圣王胸怀。
严武和郭千里也低下头,为自己的急躁感到羞愧。
杜黄裳在请罪之后,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已从裴徽的战略高度中找到了新的切入点,他立刻献策,声音恢复了沉稳与锐利:
“殿下深谋远虑,以天下苍生为念,卑职五体投地!眼下,据‘暗报’所悉,七宗五姓残余正如同阴沟里的鼠辈,妄图利用‘天工快报’尚未完全覆盖之偏远州郡、乡野僻壤,散布流言蜚语,构陷殿下声誉,其行可鄙,其心可诛!”
“然!”他语气一转,带着强大的自信,“殿下掌控‘天工快报’与‘暗报’两大喉舌,信息传递之速、覆盖之广,远超彼等想象。
加之殿下力推科举革新,广开寒门晋身之阶,更因雷霆手段诛灭叛贼安氏父子,早已得天下寒门士子之心,获忠义之士拥戴!
论及掌控天下舆论,殿下已执牛耳!彼等宵小之抹黑,实乃蚍蜉撼树,徒增笑耳!”
他话锋再次巧妙一转,带着一丝谋士特有的、如同猫戏老鼠般的狡黠:“不过……卑职斗胆进言,或可借此良机,稍作文章?面对彼等之污蔑构陷,我方之‘天工快报’与‘暗报’,不必急于强力反驳,针锋相对。甚至……”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裴徽的反应,“……可在部分区域,尤其是那些边镇节度使势力范围内,稍露‘疲于应对’之态,或‘反应迟缓’之象?示敌以弱?”
他见裴徽眼中闪过一丝兴趣,继续道:“如此一来,必令彼等以为其奸计得逞,我方顾此失彼,进而更加得意忘形,肆无忌惮!其隐藏更深的人脉网络、潜伏的残余势力、乃至与某些边镇节度使暗通款曲的蛛丝马迹,必将暴露无遗!”
“这岂非是看清哥舒翰、高仙芝、韩休琳等人真实态度与立场的绝佳良机?待其图穷匕见,殿下再以雷霆之势,后发制人,既可一举肃清内患,又能为下一步经略边镇,提供无可辩驳之口实!”
杜黄裳话音落下,密室中再次陷入一种充满算计的寂静。
夜明珠的冷光映照着舆图上纵横的山河,也映照着裴徽陷入沉思的侧脸。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落鹰峡”旁的空白处,那轻微的“笃笃”声,仿佛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预示着更加汹涌的暗流与即将到来的风暴。
冰冷的石壁上,凝结的水珠悄然滑落,无声地渗入地缝,如同无数暗藏的心思。
“不错。”裴徽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真正的、带着赞许的弧度,微微颔首,那笑意短暂地融化了他眼底的寒冰,如同阴霾云层中乍泄的一缕阳光,“本王……亦有此意。”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然而,那暖意转瞬即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尚未散尽,寒意已重新凝结。
他随即收敛笑意,目光重新变得如同淬火后的精钢,冷冽得能刺穿人心。
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敲在“落鹰峡”的标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仿佛敲碎了某种虚幻的宁静。
“然,此皆后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将所有人从对未来的遐思中惊醒,“眼下当务之急,是保下‘黄巢’这把利刃,并借七宗五姓精心布置之杀局,反戈一击,再断其数根爪牙!”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楔入当前的危局之中。
一直负责情报分析推演的元载,闻言精神陡然一振!
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眸子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瘦削的身体甚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仿佛一头压抑已久、终于嗅到血腥味的饥饿猎犬。
他动作快如闪电,几乎带着风声,迅速从宽大的袖袍中抽出一份用火漆密封、还带着体温的密报卷轴。
他语速快而不乱,如同连珠炮般清晰吐出:“殿下明鉴!世家联盟动向,尽在掌握!卢氏密使于两个时辰前快马加鞭,蹄铁踏碎官道寒霜,已抵达博陵崔氏坞堡,与崔弘毅密谈约一炷香之久!”
密报的蜡封被元载利落地捏碎,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扫了一眼密文,继续道:“谈话内容虽未能探知,然密使离去后,崔弘毅立刻召见了其负责联络赵郡李氏的心腹管家崔平。”
“据坞堡内线回报,崔弘毅屏退左右时,面色青白交替,额角冷汗涔涔,在书房中焦躁踱步,双手无意识地绞紧又松开,神色间焦虑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交织,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困兽,正欲作垂死挣扎!”
元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表演。
“随后,”他刻意停顿了一下,制造一丝悬念,目光扫过众人,“我方安插在崔府药房的暗桩,在崔平丢弃的药渣废料中,发现了此物。”
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捧上一个特制的木匣,打开后,里面是一块薄如蝉翼的透明琉璃片,被精巧的铜框固定。
琉璃片下,一片边缘焦黑卷曲的干枯药叶被特殊药水浸润,清晰地显现出来。就在那片不起眼的叶脉边缘,一个极其细微、却线条锐利、形如鹰爪抓痕的暗记,如同烙印般清晰可见!
杜黄裳上前一步,沉稳地接过琉璃片。
他凑近墙壁上那颗最亮的夜明珠,幽冷的光线透过琉璃,将鹰爪暗记映照得纤毫毕现。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针尖!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头顶。
“殿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因发现致命线索而产生的战栗兴奋,“是‘落鹰峡’的专属联络暗记!与之前截获的卢氏、郑氏、太原王氏零星调动私兵的情报完全吻合!其私兵调动方向,皆指向滹沱河上游……他们果然选定了落鹰峡!想以所谓的‘前朝重宝’为饵,诱骗黄王主力入瓮!好一个请君入瓮之局!”
他猛地抬头,看向裴徽,眼中闪烁着猎手终于锁定陷阱核心的光芒。
裴徽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充满蔑视的弧度。
他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黑石峪”的位置重重一点,那力道仿佛要将地图戳穿!
随即,指尖划出一道凌厉、冰冷、充满杀伐之气的弧线,精准地指向不远处的“落鹰峡”,发出一声极轻却如同寒冰碎裂般的嗤笑:“呵,卢承嗣这老狐狸,为了除掉‘黄巢’,倒真是舍得下血本,连‘重宝’的幌子都搬出来了。黑石峪集结私兵主力,落鹰峡布下口袋阵……想法不错,环环相扣。”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为彻骨的冰寒与掌控一切的睥睨,“可惜啊可惜,”
他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闪电,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庞,那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带着令人窒息的绝对自信,“他们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如同在朕掌中观纹,纤毫毕现!从他们密谋伊始,这盘棋,就已经注定了结局!”
密室内的空气仿佛因他这句话而凝固,夜明珠的光芒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他锐利的目光转向元载,问题直指核心:“博陵崔氏那边,崔弘毅作何反应?那焚毁族谱的密室,可有动静?他烧的,当真是全部?”
“回殿下,”元载立刻躬身,语速依旧极快但条理分明,“崔弘毅此人,优柔寡断,色厉内荏!虽有疑虑恐惧,寝食难安,但卢承嗣的威逼利诱显然压倒了最后一丝理智。他已密令其长子崔景文,调动崔氏仅存的三千精锐‘飞熊卫’,三日后以‘清剿滹沱河上游流寇’之名,向黑石峪方向靠拢集结。此乃铁证,其已彻底绑上卢氏战车!”
“同时,”元载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他严密封锁了那间焚毁族谱副本的密室,增派双倍心腹家丁,日夜轮守,弓弩上弦,严禁任何人靠近,连一只飞鸟都不许掠过!其心虚恐惧,昭然若揭。”
他稍作停顿,语气转为笃定的判断,“卑职综合各方线报判断,其焚烧的恐怕只是部分无关紧要的旁支末节、或者干脆就是伪造的副本!”
“真正的核心嫡系谱牒,他定是秘藏于某处不为人知的暗格或夹壁之中,妄想待‘黄巢’覆灭、风头过后,再行补录,为崔氏嫡系血脉留下最后一线苟延残喘、死灰复燃之机!此乃痴心妄想!”元载的语气充满了对崔弘毅垂死挣扎的不屑与冷酷。
“螳臂当车,徒劳而已。”裴徽淡淡评价,那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试图撼动参天巨树,其中蕴含的漠然杀机却让角落里的严武都不自觉地绷紧了肩背。
他忽然将目光投向阴影中的罗晓宁——这位深谙人心、擅长在绝望中播种希望、成功将疯王李琮驯化为棋子的谋士,“罗先生,”裴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考校与倚重,“世家此局,环环相扣,依你之见,其破绽……何在?”
他特意加重了“破绽”二字,目光灼灼,等待着这位智囊的剖析。
罗晓宁显然早已深思熟虑,对整个棋局了然于胸。
被裴徽点名,他并未显露出一丝慌乱,只是从阴影中稍稍前移半步,让自己半张脸暴露在幽光下。
他略一整理思绪,目光沉静地扫过舆图,以平缓却条理分明、如同山涧清泉流淌般的语调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殿下明察。世家联盟此计,看似环环相扣,毒辣周密,实则暗藏三重致命破绽,如同精美玉器上的三道裂痕,一触即溃!”
“其一,时间过于仓促,根基不稳。”他的手指虚点黑石峪方向,“卢氏密谋方定,便急令各家私兵集结。这些私兵来源分散,赵郡李氏的‘铁卫营’、博陵崔氏的‘飞熊卫’、范阳卢氏的‘幽云骑’、荥阳郑氏的‘虎贲卒’……各家训练之法迥异,号令旗鼓不同,装备精良程度更是参差不齐。虽有号称勇略兼备的李崇德坐镇黑石峪‘主持大局’,”
罗晓宁嘴角泛起一丝洞悉人心的讥诮,“然其威望,仅能勉强压服赵郡李氏本部。卢氏骄横,郑氏跋扈,太原王氏更是首鼠两端。临阵对敌,号令不畅,必生龃龉!此乃兵家大忌,亦是其联盟松散、互信不足之死穴!只需稍加撩拨,其内部必生嫌隙!”
“其二,彼等过于依赖落鹰峡之险要地形,自以为布下天罗地网,坐等鱼儿入彀。却不知,”罗晓宁的手指开始在舆图上“落鹰峡”周围的山川河流间快速而精准地滑动,仿佛在描绘一幅早已烂熟于胸的立体画卷,“我军斥候营的顶尖好手,配合天工之城最新打造的地形测绘仪,早已将落鹰峡、黑石峪乃至整个滹沱河流域的地形勘探得巨细靡遗!”
“何处峭壁可攀援而上,反制其伏兵;何处密林可藏匿千军;何处河湾水流看似湍急却暗藏缓滩浅底,可涉水奇袭;何处山脊看似平缓实则暗布嶙峋怪石,可设下二次伏击……他们对所谓‘地利’的掌握,在我军面前,如同蒙眼盲人,远逊十倍!”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技术碾压带来的绝对自信。
“其三,亦是最大的破绽,最致命的盲点——”罗晓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利剑出鞘,带着洞穿迷雾、直指核心的锐利!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舆图上一个距离黑石峪和落鹰峡都不算太远,却被世家联盟下意识忽略、或者说因其坚固而误以为安全的核心点——赵郡李氏经营数百年的老巢,位于赵郡以南、滹沱河畔,依山傍水、城墙高耸、坞堡林立的巨大堡垒群:“卧虎庄!”
他眼中闪烁着智者掌控全局的光芒,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他们以为将诱饵(重宝)放在落鹰峡,将主力精锐埋伏在与之形成犄角之势的黑石峪,便可万无一失,静待‘黄巢’入彀。”
“却不知,此乃典型的‘灯下黑’!当李崇德为了‘主持大局’、彰显赵郡李氏的‘盟主’地位,必然要带走其家族最精锐、最核心的‘铁卫营’主力前往黑石峪时……他们的心脏,卧虎庄及其周边星罗棋布、储存着李氏数百年积累的粮草、军械、财帛和族谱正本的李氏庄园,此刻才是防御最为空虚、最不堪一击的软肋!留守者,不过是些老弱病残和疏于战阵的护院家丁!”
“而卢氏、郑氏、崔氏等盟友的注意力,也全被吸引到了落鹰峡的‘重宝’和黑石峪的伏兵之上,如同被蜜糖粘住的蝇虫,无暇他顾!此时,若有一支奇兵……”罗晓宁没有说完,只是目光灼灼地看向裴徽,嘴角那抹高深莫测的笑意更深了。
“说得好!”裴徽眼中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一闪而过,如同夜空划过的流星。
他霍然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沉凝千钧却又迅捷无比的力量感,几步便走到巨大的舆图前。
整个人气势陡然攀升,如同一柄尘封已久、骤然挣脱剑鞘束缚的绝世神兵,锋芒毕露,冰冷的杀意瞬间盈满整个密室!
幽暗的夜明珠光芒斜斜映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勾勒出坚毅如铁、冷酷如冰的轮廓,仿佛一尊从幽冥中走出的战神。
“传令!”两个字,斩钉截铁,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生杀予夺的决断力,在密室的石壁间激起无形的回响与震颤!
所有人,包括一直如影子般沉默的武将严武、郭千里,瞬间挺直腰背,如同标枪般立正,屏息凝神,目光灼灼地聚焦在他们的主君身上,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临的铁血气息。
裴徽的手指如同指挥千军万马的令旗,带着无坚不摧的意志,在舆图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点击,每一次落下都仿佛敲定了某个家族覆灭的命运:
“第一令:飞鸽传书‘黄巢’与赵肉!”** 他的声音冰冷而高效,如同淬火的刀锋划过冰面。
“令二人大张旗鼓,对落鹰峡‘重宝’之事表现出‘如获至宝’、‘势在必得’之狂热姿态!派出多支精锐哨骑,务必装备精良,马匹雄骏,旗帜鲜明(可用缴获的世家旗帜混淆视听),昼夜不停地在落鹰峡外围反复穿梭侦查,制造大规模探宝假象!马蹄要扬起漫天烟尘,号角要响彻山谷!”
“必要时,”裴徽眼中寒光一闪,“可故意‘暴露’几支小队行踪,甚至留下些许‘黄巢’特有的标记(如特制的箭簇、破损的衣甲碎片),务必让埋伏在黑石峪的世家私兵斥候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让他们确信无疑——‘黄巢’主力已上钩,正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全力扑向落鹰峡这致命陷阱!”
“然!”他话音陡然一转,手指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从落鹰峡划过一道诡谲莫测的弧线,重重落在“卧虎庄”上!
那落点之重,几乎要将地图戳穿!“其真正主力,务必偃旗息鼓!人衔枚,马裹蹄,昼伏于密林深谷,夜行于荒僻小径!避开一切官道、驿站、可能的眼线!以最快速度,最隐蔽的路线,直扑——赵郡李氏‘卧虎庄’!”
“目标只有一个:犁庭扫穴,按李氏族谱点名!行动要快如九天雷霆,狠如燎原烈火,绝不留情!务必在卢承嗣、李崇德等人收到风声、反应过来之前,将赵郡李氏的武力根基、坞堡财富、粮秣军械、以及那份象征其千年传承、视若性命的族谱正本,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鸡犬不留!”
裴徽的声音冷酷如万载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杀伐之气,让郭千里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都暴突起来。
严武眼中则爆发出骇人的战意,仿佛已闻到战场硝烟。
“第二令:黄裳!”
杜黄裳立刻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儒雅中带着锋锐:“卑职在!”
“依你方才之策,暗中布置。”裴徽的目光转向舆论战场,带着一种猎人般的耐心与狡黠,“在七宗五姓势力盘踞的核心州郡,面对其疯狂抹黑污蔑,‘天工快报’与‘暗报’网络,可稍作‘疲于奔命’、‘应对失措’之态。文章反击可略显迟滞,论据稍显单薄。”
“在部分非核心、影响力稍弱的区域,”裴徽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甚至可‘有意’让一两篇反驳文章显得苍白无力,或‘不慎’让一两条有利于对方核心论点的、看似‘内部泄露’的‘流言’,在‘暗报’最边缘的渠道(如某个不起眼的茶楼说书人、某个偏远驿站的流言)短暂出现、传播,旋即被‘扑灭’!示敌以弱!令其误判形势,以为我方顾此失彼,舆论阵地出现松动,后继乏力!”
“诱使其更加疯狂地投入资源,发动更猛烈的攻击!将他们藏在暗处的蛇虫鼠蚁、那些收买的喉舌、与各方势力(如藩镇、朝中某些摇摆派)的隐秘勾连,给朕……都引出来!让他们在得意忘形中,暴露更多马脚!”裴徽的声音带着掌控全局的冷酷算计。
“第三令:丁娘!”裴徽的目光陡然转向密室最阴暗的角落,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阴影。
那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丁娘,如同无声的幽灵般悄然“浮现”。
她没有脚步声,只有衣袂与冰冷空气摩擦的细微窸窣声。她依旧是一身便于隐匿的深色劲装,面容模糊在昏暗的光线里,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的猫瞳,冰冷、专注,不带丝毫感情。
她微微躬身,姿态如同蓄势待发的毒蛇,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指令。
裴徽的语气森然,带着刻骨的寒意,如同九幽之风:“你留在博陵崔氏的人手,继续像跗骨之蛆般钉死崔弘毅!一刻不得松懈!”
“待‘卧虎庄’方向火光冲天,浓烟蔽日之时(确保消息尚未大规模扩散),本王要你安排最得力的人手,‘无意中’将‘黄巢’突袭卧虎庄、赵郡李氏即将覆灭、李崇德生死不明的消息,第一时间以最‘惊慌失措’、‘魂飞魄散’的方式泄露给崔弘毅!”
“要让他亲耳听到心腹家丁带着哭腔的禀报,亲眼‘看到’(通过传递消息者绘声绘色、如同亲见的描述)他最后的盟友是如何在他眼前被连根拔起,百年基业灰飞烟灭!要描述那冲天的大火,那绝望的哀嚎,那李氏引以为傲的坞堡在烈焰中崩塌的景象!”
“本王要他的恐惧,深入骨髓!要让他明白,任何挣扎、任何侥幸、任何所谓的联盟承诺,在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都只是徒劳的笑话,只会加速他的灭亡!”裴徽的声音如同冰锥,直刺人心。
“顺便……”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把他像宝贝一样锁在密室里,妄想为崔氏留下最后种子的那份族谱副本,‘帮’他处理干净。一把火,烧得片纸不留;或者……让它永远消失,沉入最深的井底,混入污秽的泥沼。崔氏,不需要未来了。做得干净些。”
最后一句,轻描淡写,却蕴含着最彻底的毁灭意志。
“奴婢遵命!”丁娘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过生锈的铁器,带着一种非人的质感。
她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没有眼神交流,只是再次微微躬身,身影便如同被吸入了墙壁的阴影之中,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铁锈气息和淡淡的、难以名状的草药苦味。
元载看着丁娘消失的地方,心中莫名一悸,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这几日丁娘对他刻意的疏远和那种深入骨髓的冷漠,让他隐隐有些不安,仿佛被一条无形的毒蛇暗中盯上。
但他迅速压下杂念,脸上涌起狂热的兴奋,用力击掌,赞叹声在密室中回荡:“殿下此计,真乃神鬼莫测!移花接木,釜底抽薪!世家联盟自以为布下天罗地网,坐等鱼儿上钩,却不知殿下早已悄然将网中之鱼换成了他们的心脏!此乃绝杀!”
“此战若成,赵郡李氏一灭,七宗五姓去其二,余者如范阳卢、荥阳郑、太原王等,必肝胆俱裂,联盟顷刻分崩离析矣!殿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洞悉人心,掌控乾坤,臣等五体投地,拜服!”他深深一揖到底,额头几乎触地。
裴徽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玄武岩墙壁,越过了千山万水,投向了河北道那片即将被血与火再次点燃的黎明。
夜明珠的冷光在他深邃如渊的瞳孔中流转、沉浮,映照出无垠的星空与……一片在烈焰与新生中剧烈嬗变的山河轮廓。
他平静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却蕴含着足以改天换地、重塑乾坤的磅礴力量,如同沉睡的巨龙发出低吟:“这盘踞华夏大地千年、吸食民脂民膏、壅塞贤路、视万民如草芥的世家门阀之毒瘤……是时候彻底剜除了。通知‘黄巢’……”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万钧雷霆炸响,又似亿万金铁同时交鸣,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放手去做!让这‘黄巢’的凶名,响彻云霄,再炽烈十分!让这千年世家累积的傲慢与恐惧,刻入他们的骨髓,再深入百倍!本王要这天下……”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仿佛在托起无形的社稷重器,然后猛地向内一握!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发出轻微的爆响!
仿佛要将整个乾坤、亿万生灵的命运,都牢牢攥于这掌握之中!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如同天道律令,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再无门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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