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实权官员和豪强家主们身着最昂贵的蜀锦华服,珠玉满身,却面色各异,如同戴着一张张精致的面具。
有人强作镇定,小口啜饮着杯中琥珀色的烈酒,喉结滚动,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主位空悬的紫檀木大椅;
有人眼神闪烁,如同受惊的兔子,不断用眼角余光扫视着周围的人,试图从他人的表情中捕捉信息;
更有几位老成持重、历经宦海沉浮的家主,如锦江王氏的老太爷王嵩,眉头紧锁成川字,布满老年斑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摩挲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那玉佩已被摩挲得油光水滑,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慌。
他在掂量,掂量着眼前这位失势宰相抛出的诱饵,其下隐藏着怎样的钩索与未知的风险。
厅内虽觥筹交错,但交谈声压得极低,形成一片嗡嗡的背景噪音,更添诡谲。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厅门无声洞开。杨国忠在几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的亲卫簇拥下,昂然而入。
他并未立即走向主位,而是在厅门口站定。
锐利如刀锋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像无形的冰水泼洒下来。
喧嚣的厅堂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交谈声、碰杯声、丝竹声瞬间戛然而止,死寂降临,沉重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某些人粗重的喘息。
杨国忠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有力地搏动,咚,咚,咚!那是孤注一掷的战鼓,是悬崖边舞蹈的节拍。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蜀地夜露的微凉和香料燃烧的燥热,混合成一种奇异的力量感。
“诸位!”杨国忠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炸裂了死寂。
那声音里饱含着一种刻意为之的、令人心悸的悲怆与激昂,如同在万丈深渊边缘发出的泣血呐喊,“长安——沦陷了!宫阙蒙尘,宗庙泣血!圣驾——播迁西狩!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大唐,到了悬崖边上!”
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前的紫檀木案几上!
“砰!”一声巨响!案几上的金樽玉盏齐齐一跳,碰撞出清脆又惊惶的哀鸣。
离得最近的几位家主身体剧颤,杯中酒液泼洒出来,濡湿了华美的衣襟,却无人敢动。
他刻意停顿,让“圣驾播迁”这四个字带来的巨大恐惧感,像瘟疫一样在每个人心中疯狂发酵、蔓延。
他看到不少人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如纸,眼中流露出真实的、无法掩饰的惊惶。
这正是他需要的土壤——恐惧的沃土,才能催生他想要的果实。
“然!”杨国忠陡然将音调再拔高一度,眼中爆射出狂热而精明的光芒,仿佛在绝望的深渊中抓住了一根金灿灿的、足以救命的稻草!“天佑大唐!祖宗庇佑!延王殿下,圣人之嫡脉,真龙之嗣!已承天意,奉密诏入蜀!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话音未落,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下,他猛地从宽大的紫袍袖中抽出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那绢帛质地古旧,边缘甚至有些许磨损和微不可察的虫蛀小孔,透着一股精心炮制的沧桑感。
但最刺目、最攫取人心魄的,是那方盖在绢帛中央的鲜红玺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朱砂的颜色在满堂辉煌烛火的照耀下,红得近乎妖异,如同刚刚凝固的、还带着体温的鲜血,瞬间攫取了所有人的目光和呼吸!
“嘶——”
“啊!”
厅内响起一片压抑到极致的惊呼和倒吸冷气的声音,仿佛整个大厅的空气都被瞬间抽空。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在那卷黄绢上,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放大。
锦江王氏的老太爷王嵩,这位在蜀地跺跺脚地皮都要抖三抖的耆老,手中的玉杯“当啷”一声掉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摔得粉碎,昂贵的酒液如同血泪般四溅,但他浑然不觉,浑浊的老眼瞪得溜圆,只是死死盯着那抹刺眼的、象征至高权力的鲜红。
他身边侍立的儿子王焕,下意识想去搀扶,手伸到一半却僵在半空,同样被那“传国玉玺”的印记震慑得失了魂魄。
杨国忠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他知道,火候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浮现出一种混合着无限悲痛、无比忠诚以及肩负重任的凝重神情,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灵煎熬。
他用一种近乎泣血般的、颤抖而激昂的语调,开始宣读那份由他与心腹幕僚(阴鸷精明的崔景负责构陷裴徽罪状,善于伪造文书、精通古物作旧的陈涛负责炮制实物)在行宫最隐秘的偏殿里,苦熬了数个不眠之夜,反复推敲、字斟句酌伪造的“遗诏”:
“诏曰:‘朕感疾沉疴,沉疴难起,恐天命不永,难继宗庙社稷之重。皇儿李玢,天资仁孝,聪慧明敏,深肖朕躬,可承大统。着太子太师、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杨国忠为辅政大臣,护佑新君,匡扶社稷,整饬纲纪,待驱除逆贼,廓清寰宇,再整河山!’”
每一个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敲打在众人的心头。这“密诏”的内容,是他们反复推敲,结合马嵬驿兵变前夜的时间点,力求在“合理性”与“紧迫性”上做到天衣无缝。
查阅无数旧档模仿笔迹口吻,寻来陈年宫廷御用绢帛用药水浸泡做旧,甚至不惜代价,由陈涛以近乎失传的古法,耗费一块上等美玉,秘密篆刻了这方足以乱真的玉玺!
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此刻——直击这些地方豪强内心最深处的权力欲望和对“正统”近乎本能的敬畏!
效果是爆炸性的,远超杨国忠的预期。
席间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瞬间爆发出更大的骚动。
压抑的惊呼变成了难以控制的低语、交头接耳,怀疑、震惊、狂喜、恐惧、贪婪……无数种激烈的情感如同沸腾的岩浆,在每一张精心修饰的脸上交织变幻,面具纷纷碎裂。
锦江王氏家主王嵩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方玺印,心中翻江倒海,惊涛拍岸!
拥立新帝!这是何等泼天的富贵!
王家若能在此时押对宝,成为从龙第一功臣,蜀中乃至整个西南,谁还敢撄其锋?
百年的基业将迎来前所未有的辉煌,甚至……染指中原也未可知!
他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太师椅的黄花梨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嵌入木头里。
但心底最深处,一丝疑虑如同跗骨之蛆,悄然探出头:杨国忠,此人狼藉声名,刻薄寡恩,可信否?
这诏书……当真是真的?
为何偏偏是名不见经传的延王?
那玉玺的红色,红得……太过刺眼!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几乎脱口而出的附和,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只是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
蜀郡防御使李晟,这位掌握着成都部分兵权的武将,浓黑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对杨国忠素无好感,深知此人手段狠辣,更在马嵬驿亲眼目睹其亲信被愤怒的军士撕碎!
这密诏来得太过蹊跷!
时机巧合得令人心惊!
延王李玢?一个从未听说有何贤名、甚至有些怯懦的皇子,怎会在马嵬驿兵变前夜被秘密指定?
这背后,杨国忠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本能地感到这是一个巨大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但……若这诏书是真的呢?那便是天命所归!
他瞥了一眼周围那些被“三公九卿”、“裂土封侯”烧得双眼放光、呼吸急促的同僚和豪强,内心剧烈挣扎,如同被架在火上炙烤。
裴徽确实可恨,但依附眼前这条毒蛇,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的手悄悄按住了腰间的刀柄,冰冷的触感让他稍稍清醒。
更多的人则被那赤裸裸的许诺——“三公之位,九卿之尊,虚席以待!裂土封侯,荫庇子孙,与国同休!”烧得头脑发热,理智的堤坝在泼天富贵的洪流前摇摇欲坠。
窃窃私语中,“国公”、“封地”、“中原膏腴”、“丹书铁券”等词汇如同魔咒般不断蹦出,眼神中的贪婪和野心几乎要化为实质,溢满整个厅堂。
拥立之功,这是足以让一个家族跨越数代积累、一跃成为新朝真正核心的登天捷径!
几个年轻气盛的世家子弟,甚至激动得面红耳赤,拳头紧握,恨不得立刻追随“正统”杀回中原。
杨国忠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冷笑连连,毒蜘蛛的獠牙在暗处闪着寒光。
他知道,火候已到巅峰,是时候浇上最后一瓢滚油了。
他猛地将“密诏”高高举起,手臂绷直,让那刺目的明黄和妖异的朱红暴露在每一道目光之下,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煽动性,如同在点燃一堆干柴:
“裴徽逆贼!名为平叛,实为篡逆!其矫诏自立,屠戮宗室,残害忠良,更勾结妖人黄巢,祸乱天下,荼毒生灵!其罪罄竹难书,天地不容!神人共愤!”
他每说一桩“罪状”,声音就拔高一分,激愤的手势配合着狰狞的表情,仿佛要将远在中原的裴徽生吞活剥,撕成碎片!
厅内气氛被他煽动得更加狂热,那些本就激动的年轻官员和世家子,脸上已现出同仇敌忾的激愤之色,仿佛裴徽和黄巢就在眼前。
“今延王殿下,乃圣人亲笔御封,天命所归之正统所在!蜀地,山川险固,民殷国富,实乃王业复兴之基!吾等世受国恩,食君之禄,岂能坐视神器蒙尘,奸佞当道?”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每一张脸,“当奉诏讨逆,举义旗,清君侧!光复神京,迎还圣驾!此乃忠臣义士,不世之功业!”
紧接着,他描绘的蓝图更加诱人,更加具体,如同在饥渴的群狼面前抛下血淋淋的、散发着致命香气的鲜肉:
“诸位!待新君登基,乾坤再造之日,蜀中诸公,皆乃开国元勋,擎天玉柱!三公之位(他目光特意在王嵩等几个顶级家主脸上停留),九卿之尊(目光扫过几位实权官员),虚席以待!裂土封侯,荫庇子孙,与国同休!”
他的目光转向那些掌握着钱粮命脉的豪强,“天府之国,钱粮甲于天下!以此为基,厉兵秣马,何愁逆贼不灭?届时,中原膏腴之地,关中沃野千里,任由诸位取之!良田美宅,盐铁商路,尽归有功之臣!此乃再造社稷之功,青史彪炳之业!千载之下,犹闻尔等英名!”
他反复强调李玢的“正统”身份(“圣人嫡脉,密诏传位,天命所归!”)和裴徽的“篡逆”本质(“勾结黄巢,祸乱天下,人神共弃!”),将这场赤裸裸的政治投机和权力赌博,彻底粉饰成一场正义凛然的“奉诏讨逆”:
“我等非是造反,乃是奉先帝遗诏,讨伐国贼,匡扶正统!天下忠义之士,闻此义举,必将箪食壶浆,云集响应!此乃顺天应人之举!大势所趋,沛然莫御!”
在杨国忠舌灿莲花、威逼(不断强调裴徽和黄巢的威胁近在咫尺,蜀地孤悬难保)利诱(泼天富贵,青史留名)的轮番轰炸之下,加上手中那卷“密诏”和端坐在行宫深处那个“正统皇子”李玢这两张看似无可辩驳的王牌,蜀中官员和豪强们本就不甚坚固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彻底冲垮、粉碎!
王嵩第一个起身。
他动作有些迟缓,带着老人的颤巍巍,但眼神却异常锐利。
他离席,走到大厅中央,对着杨国忠手中高举的“密诏”,也对着杨国忠本人,深深拜倒在地,额头几乎触及冰凉的金砖。
他的声音带着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为之的颤抖:“臣王嵩,世受皇恩,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誓死追随延王殿下,辅佐杨相,讨逆勤王,光复大唐!重振乾坤!”
他这一拜,沉重而清晰,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关键的多米诺骨牌。
李晟内心挣扎如沸。
理智在尖叫危险,但现实冰冷如刀。
他看着周围那些平日里或矜持、或傲慢的同僚和豪强,此刻在王嵩的带领下,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纷纷离席下拜,黑压压跪倒一片。
他感受到杨国忠那冰冷如实质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牢牢锁定在自己身上。
那目光在问:你,是友是敌?他深知,此刻若不表态,恐怕无法活着走出这个灯火辉煌的修罗场。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重重地单膝跪地,铁甲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响声,抱拳沉声道:“末将李晟,愿听杨相调遣!讨逆护驾,万死不辞!”
声音低沉有力,却掩不住深处那一丝屈从和巨大的无奈。
他跪下的不是杨国忠,是那卷明黄的绢帛和那抹刺目的朱红。
“愿追随延王殿下!愿听杨相号令!讨逆勤王!光复大唐!”
“臣等附议!”
“誓死效忠!”
效忠之声此起彼伏,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大厅,带着狂热、恐惧、投机和随波逐流。
黑压压的人群匍匐在杨国忠脚下,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投射在华丽的地毯和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杨国忠看着脚下匍匐的人群,紫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闪过一丝狂喜和如释重负,但更多的是冰冷的算计和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
成了!这关键的第一步,他赌赢了!毒蜘蛛的网,终于牢牢罩住了蜀地!
……
成都府,这座西南重镇,迅速被纳入杨国忠的绝对掌控之中,俨然成了一个以“延王监国”为名的新“小朝廷”雏形。
政令以“监国令旨”的形式从行宫发出,比昔日长安的圣旨传达得还要迅疾、还要不容置疑。
行宫门口车马如龙,各地官员络绎不绝,一派虚假的“中兴”繁忙。
李晟等将领被“委以重任”,李晟甚至被加封了一个“讨逆先锋使”的虚衔。
然而,他们身边很快就被安插了杨国忠的心腹亲信担任“监军”或“副将”,名为协助,实为监视。
蜀军被紧急整编,打散重组,大量中低级军官被撤换,掺入杨国忠带来的少量精锐亲兵作为骨干和眼线。
校场上日夜喧嚣,操练声震天,军官的呵斥声伴随着皮鞭的脆响。
打造兵甲的工匠营炉火熊熊,映红了半边夜空,叮叮当当的锻打声昼夜不息,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铁腥味、焦炭味和工匠们的汗臭味。
巨大的粮仓被强行打开,囤积的蜀米、盐铁被源源不断征调出来。杨国忠以“讨逆军需”的名义,向各大世家“借”粮,实则是摊派勒索。
王嵩等人虽心中肉痛,更有被当肥羊宰割的不快,但想到杨国忠许诺的“未来回报”,也只能咬牙认下,只是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行宫正殿被匆忙布置成临时朝堂。
明黄的帷幕挂起,粗糙赶制的仪仗排列两旁,象征皇权的金瓜钺斧在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殿内弥漫着新漆和木料的味道,掩盖不住仓促和简陋。
行宫深处,一间被严密看守、窗户都用厚帘遮住的偏殿内,李玢如同一个精美而脆弱的提线木偶。
他被几名面无表情、孔武有力的宦官强行套上了一件连夜赶制出来的明黄袍服。那袍服的尺寸略不合身,肩膀有些紧,下摆又稍长,金线绣制的粗糙龙纹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僵硬而诡异。
烛光摇曳,映照着李玢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虚无的一点,昔日长安梨园听曲、曲江宴游的繁华景象如同破碎的琉璃,在他脑中纷乱闪现,最终被马嵬驿的鲜血和刀光取代,又被眼前这冰冷的囚笼彻底冻结。
华服包裹着他年轻却已显单薄的身体,非但不能增添半分威严,反而更衬出他的无助与脆弱。
那点被杨国忠强行灌输、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天命所归”的虚火,早已在现实的残酷和杨国忠那无处不在的、严厉如刀的目光下彻底熄灭。
他感觉自己像个精致的囚徒,比在马嵬驿时更加绝望。
门轴发出一声轻响,杨国忠带着幕僚崔景走了进来。
李玢像被针刺一般,猛地从恍惚中惊醒,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挺直腰背,努力想让僵硬的肩膀显得宽阔一些,脸上挤出一丝僵硬刻板的、模仿记忆中父皇神态的“帝王威仪”。
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喉咙发紧,最终只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只能麻木地对着杨国忠递过来的所谓“奏章”点头。
他的内心深处,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对长安温柔繁华的无尽眷恋,那些丝竹管弦、父慈子孝(尽管并不多)的片段,如今成了噬心的毒药。
他甚至不敢去想自己的父亲——那位“感疾沉疴”的皇帝如今身在何方,处境如何。
每次想到此,心脏都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蜀地的官员豪强们,也绝非铁板一块。
表面的服从与喧嚣的“复兴”景象下,暗流汹涌,各怀鬼胎。
王嵩虽然带头投靠,但王嵩回到自己那守卫森严、庭院深深的锦江王氏府邸后,立刻屏退左右,只留下最信任的长子王焕和两个心腹族老。
在祖宗牌位香烟缭绕的密室中,他浑浊的老眼闪烁着精光:“杨国忠此人,狼子野心,刻薄寡恩,翻脸无情!今日能许我等泼天富贵,他日得势,未必不会过河拆桥,甚至拿我等开刀以儆效尤!裴徽、黄巢固然是虎狼,这杨国忠,亦非善类!”
他枯瘦的手指敲击着紫檀桌面,“拥立之功要争,家族利益更要保!焕儿,你亲自去,牢牢控制住交到我们手里的那三营新编军!还有,蜀锦、盐井、通往南诏的那几条商路,必须死死攥在王家手里!这是我们的本钱,也是将来…讨价还价的筹码!”
他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寒光。
军营中,李晟在杨国忠派来的“监军”面前表现得极为恭顺,汇报军务一丝不苟,操练士卒格外卖力。
但夜深人静,回到自己的营房,他会独自坐在油灯下,一遍遍擦拭着自己那柄跟随多年的横刀。
冰冷的刀锋映照着他复杂而沉郁的眼神。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变数——或许是皇帝的确切消息,或许是裴徽大军的动向,或许是杨国忠内部生变。
他通过绝对信任的老部下,以巡查防务为名,秘密联络了几位同样手握实权、对杨国忠心存疑虑的旧部。
他们之间的联络极其隐秘,只用眼神和早已约定的暗语。
他在积蓄力量,也在等待一个渺茫的机会。
更多的小世家和地方官员,则采取了首鼠两端的态度。
一面虚与委蛇地应付杨国忠的征粮征丁,表现得忠心耿耿;一面却偷偷派出心腹家仆,扮作商贩或流民,沿着不同的路径,千方百计打探中原的确切消息、裴徽的动向、黄巢的势力范围。
更有甚者,如靠近剑南道(鲜于仲通带着近万嫡系人马逃回剑南道,自封为节度使,控制了大部分剑南道)边缘的几个县令,暗中与邻近州府互通消息,甚至将杨国忠在蜀中“另立中央”的情报,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试图传递给名义上仍是唐臣、手握重兵的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其中一名信使在穿越边境密林时,被不明身份的蒙面人截杀,尸体抛入深涧,消息石沉大海,只留下一丝不祥的阴影。
……
……
杨国忠何等精明狡诈,他深知这些蜀地豪强并非真心归附,更清楚仅靠蜀地一隅之力,绝难撼动已占据大半个北方、挟持朝廷(或另立朝廷?)的裴徽,更遑论还有那个席卷中原、如同蝗灾般吞噬一切的黄巢。
他需要外援,需要那些在中原、河北被裴徽和黄巢逼得走投无路、根基动摇却仍有巨大潜在力量和声望号召力的世家门阀——尤其是“五姓七宗”的残存力量。
这些高门大族,对“正统”的执着近乎信仰,对自身超然地位的维护更是刻入骨髓,或许能成为他撬动整个天下局面的最强有力的杠杆。
他还需要派人与南诏和吐蕃乃至契丹人联络……
而剑南道的鲜于仲通就更不用说了。
在行宫最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只点着一盏如豆孤灯的密室中,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
杨国忠亲自口述,由他最信任、心思也最为阴沉的幕僚崔景执笔。
崔景的手很稳,但笔下字迹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和蛊惑人心的魔力。
信的内容极尽恳切悲情:“国事维艰,逆贼篡国,宗庙倾危,神器蒙尘!延王殿下,先帝密诏所托,正统所在,今于蜀中承天景命,然独木难支,四顾茫茫……”。
又暗含尖锐的威逼:“裴贼凶残,视士族如草芥;黄巢肆虐,所过之处,衣冠屠戮殆尽!天下板荡,非同心戮力不能存续!若坐视正统蒙尘,则天下士族,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以及赤裸裸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利诱:“新朝肇基,百废待兴!待扫清寰宇,廓清环宇,凡拥立功臣,必以三公之位、膏腴之地、丹书铁券酬之!使家门显赫,百世流芳,与国同休!”。
每封信的末尾,都郑重其事地加盖上了那方新刻的“延王监国印玺”的鲜红印记,如同一个沉重的承诺,也像一个滴血的烙印。
数十名精心挑选的心腹死士,被召集到密室。
他们褪下军服或官衣,换上商旅或流民的破旧衣衫,脸上涂抹上尘土和菜色。
密封好的蜡丸被小心地藏入特制竹杖的中空夹层,或是缝进破旧棉袄的夹层,或是嵌入不起眼的货物之中。
杨国忠亲自在密室中为他们送行,目光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但都写满决绝的脸。
他只给了冰冷而残酷的命令:“信在人在,信失人亡。将蜀中的‘天命’与‘希望’,送到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该送的人手中。无论付出何种代价!”
死士们无声叩首,眼神坚毅如铁。
随即,他们如同水滴汇入大海,在最深的夜色掩护下,由不同的秘密出口(废弃水道、伪装成柴房的暗门)悄然离开成都城,向着不同的方向,扑向危机四伏的中原大地。
其中一名绰号“黑鹞”的死士首领,身形瘦小精悍,目光如鹰。
在翻越城墙时,他如同壁虎般紧贴阴影,敏锐的感官让他察觉到下方暗巷中似乎有一道影子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错觉。
他心中一凛,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那影子……是野猫?还是……?任务紧急,容不得他细查,只能将这份不祥的疑虑狠狠压在心底,加速消失在城外浓墨般的夜色和起伏的山峦剪影之中。
他不知道,在他身影消失后,暗巷的阴影里,一个同样融入黑暗的身影悄然显出身形,对着他消失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随即也无声地隐去。
……
信使们的身影,如同投入怒海的小舟,消失在蜀道的崇山峻岭与中原的烽烟之中。
成都城内,杨国忠营造的“王业复兴”景象依旧喧嚣鼎沸。
军队在尘土飞扬中操练,口号震天;工匠在炉火旁挥汗如雨,打造着兵器甲胄;官员们在“监国行辕”中进进出出,捧着文书,步履匆匆。
但这虚假的繁荣如同建立在流沙上的宫殿,根基摇摇欲坠,每一份热闹都透着一股竭尽全力的虚张声势。
行宫里,那位木偶般的“延王”李玢,在又一次如同酷刑般的“接见”了几位前来表忠心的官员后,身心俱疲地瘫坐在那张冰冷坚硬的“龙椅”上。
宽大的袍袖滑落,露出手腕上几道被绳索捆绑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青紫淤痕,那是前几日他试图反抗、不愿配合“演戏”时留下的印记。
烛泪缓缓堆积,如同他心中凝固的绝望。
而在锦江王氏的深宅深处,王嵩独自一人跪在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里。
檀香袅袅,他恭敬地上了三炷香,低声祷祝:“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王嵩,为保家族基业,行此险招……望祖宗庇佑,使我王氏于乱世中,得窥登天之路……亦或……保全血脉……”
浑浊的老眼中,闪烁着难以言喻的光芒,既有对泼天富贵权势的炽热渴望,也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对未知命运的深深不安。
他知道,赌局已经开始,身家性命、百年基业都已押上。
是登临绝顶,睥睨天下,还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答案,或许就系于那些飞向五姓七宗残存据点的密信,能否激起他期待的、足以翻覆天下的惊涛骇浪。
蜀地的天空,阴云密布,沉甸甸地压在这座喧嚣而脆弱的“复兴”之城上。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暴雨来临前特有的土腥味。山雨欲来风满楼,这风,已带着刺骨的寒意和隐隐的雷鸣。
……
……
秦岭深处,千年的时光仿佛凝固在这片原始的山林里。
古木参天,虬枝盘结,如同沉默的巨人,用它们嶙峋的臂膀将本就狭窄的天空粗暴地切割成无数碎片。
浓厚的云雾,不似寻常水汽,倒像是拥有生命的活物,在深不见底的山谷间翻涌、流淌、吞噬。
它们时而贪婪地将嶙峋的怪石和扭曲的虬枝彻底吞没,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苍白;
时而又吝啬地裂开一道缝隙,惊鸿一瞥地露出下方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绝壁,那深不见底的幽暗仿佛巨兽的咽喉,无声地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带着刺骨的阴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路者的胸口。
浓重的腐殖质气味、湿滑苔藓的土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深山幽寂气息,混合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味道,顽固地钻入鼻腔,渗入骨髓。
脚下是仅容一人一骑通过的狭窄栈道,木板早已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脆弱不堪,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底下奔腾咆哮的嘉陵江。
那江水宛如暴怒的巨龙,挟裹着雷霆万钧之势,在万丈深渊之下疯狂撞击着黑色的礁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响。
飞溅的白色浪沫,如同巨兽喷吐的毒涎,永无休止地拍打着冰冷的岩壁。
这些悬挂在绝壁上的蜀道,曾是连接天府之国与烽烟中原的命脉,无数商旅、军卒、文人墨客曾在此留下足迹与传说。
如今,战火阻隔,人迹罕至,它们被时光遗忘,被藤蔓缠绕,却悄然蜕变成了天然的杀戮场——冰冷、险峻、杀机四伏。
在这片死亡阴影笼罩的秘境中,几支装扮各异、却无不透露出世家门阀特有矜贵与难以掩饰焦虑的队伍,正艰难跋涉。
最醒目的当属范阳卢氏的车队。
四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健马,喷着响鼻,奋力拉着中间一辆装饰得极为雅致的油壁车。
车身以名贵的楠木打造,漆色温润,雕刻着精美的云纹,车窗垂着半透明的轻纱,隔绝着外界的尘嚣与窥探。
车内,卢氏嫡子卢文若端坐其中。
他面如冠玉,眉目清朗,一身月白蜀锦长衫衬得他愈发风姿卓绝,仿佛浊世中的一泓清泉。
他指尖正轻轻摩挲着一个用金丝楠木盒盛放的卷轴,盒盖上“劝进表”三个鎏金小字在车厢内幽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的眼神投向窗外翻涌的云雾,带着对成都那座行在的无限憧憬,但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如同水底的暗流,在他眼底深处悄然涌动。
那卷《劝进表》,既是晋升之阶,亦是悬顶之剑。车外栈道木板不堪重负的呻吟和脚下深渊传来的恐怖咆哮,让他握着卷轴的手指微微收紧。
“阿忠,”卢文若清朗的声音响起,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抑扬顿挫,努力维持着从容,对着车旁骑马护卫的健仆首领道,“过了前头那明月峡栈道,离成都便不远了吧?这蜀道之险,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古人‘难于上青天’之叹,诚不欺我。”
那名叫阿忠的护卫首领,身材魁梧如铁塔,太阳穴高高鼓起,古铜色的脸庞上刻满风霜。
他闻言,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两侧刀削斧劈般的峭壁和脚下翻滚的白浪,沉声道:“公子安心,栈道虽险,但属下已命兄弟们日夜检修加固,必保公子周全无虞。只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此地过于险峻,头顶悬石,脚下深渊,万望公子切莫探头张望,以免惊了马匹或……引来不测。”
他粗粝的手指无意识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全身肌肉紧绷,警惕着每一丝风吹草动,每一次山岩滚落的细微声响。
他身后的护卫们同样面色凝重,手不离兵器,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栈道上方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
……
另一支队伍则显得格外低调沉稳,如同融入山影的墨色。
荥阳郑氏的族老郑玄龄,须发皆白如雪,面容清癯似古松,裹在一件半旧的深青色鹤氅里,骑在一匹温顺的老骡背上。
他微阖双目,仿佛在闭目养神,但偶尔开阖的眼缝中,却闪烁着洞悉世情的锐利光芒。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样老成持重、沉默寡言的管事,以及十几名精干剽悍、眼神警惕的护卫。
队伍中没有耀眼的华贵箱笼,只有几匹驮马背负着看似寻常的行李包裹,鼓鼓囊囊,用油布仔细覆盖。
但若有心人细看,便会发现那些护卫的步伐异常沉稳,背负的包裹形状也透着异样的坚硬感——知情者都明白,里面藏着的,绝非金银细软,而是足以在乱世翻云覆雨、撬动时局的纵横捭阖之策和秘密信笺。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比这秦岭的雾气更重。
“老七,”郑玄龄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枯枝摩擦山石,对着身旁一位面容精悍、眼神如鹰隼般的管事低语,“蜀中局势,诡谲莫测。杨国忠此人…刚愎自用,心胸狭隘,又多疑善变。我等此行,无异于探虎穴,如履薄冰啊。”
他轻轻咳嗽一声,苍老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忧虑和对家族未来的沉重思量。
被唤作老七的管事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地扫过前方雾气弥漫的栈道拐角,低声道:“族老明鉴。杨相心思难测,我等必当步步为营,小心行事。只是……”
他抬头,望向铅灰色的、仿佛要压到人头顶的天空,眉头紧锁,“这天气…阴沉得厉害,怕是要变。若起大雾或落雨,栈道湿滑,更是险上加险。”
他的手下意识地按在腰间短刀的皮鞘上,指腹感受着冰冷的金属纹路。
一阵阴冷的山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坠入深渊,无声无息,却让所有人心头都蒙上一层寒意。
……
……
不远处,赵郡李氏的队伍则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压抑的悲壮与毫不掩饰的剽悍。
领头的将领李小敢,身材不高却异常敦实,肌肉虬结如树根,古铜色的脸庞上,一道狰狞的刀疤斜贯眉骨,为他本就刚硬的面容更添几分凶悍。
他胯下那匹通体乌黑的战马也显得格外躁动不安,蹄铁踏在腐朽的木板上,发出沉闷而焦躁的声响。
他身后是二十余名沉默的护卫,人人眼神冷硬如铁,手紧紧握着刀柄或长矛杆,指节发白,身上带着洗刷不掉的硝烟与血腥味。
他们的行李不多,但每一件都显得沉重而实用。
李氏在范阳叛军的铁蹄下根基遭受重创,这支队伍几乎是他们押上全族命运的最后本钱,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都他娘的给老子打起精神来!把眼珠子瞪圆了!”李小敢的声音粗粝沙哑,像砂纸狠狠摩擦着岩石,在沉闷的水声中依然清晰地传到每个护卫耳中,“过了前面那鬼见愁的‘一线天’,路就好走些了!记住!”
他猛地勒住缰绳,乌骓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
李小敢的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刀子,扫过身后每一张年轻或沧桑、但都写满坚毅的脸庞,“咱们不是去成都摇尾乞怜求官的!咱们是去给赵郡李氏挣一条活路,挣一份能在祖宗牌位前挺直腰杆的军功的!谁要是腿软了,现在就给老子滚回去,别他娘的连累兄弟!”
他的话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滚烫的血性。
“喏!”护卫们齐声低吼,声音虽刻意压低,却如同闷雷在山谷间炸开,激起短暂而有力的回响,震得头顶的碎石簌簌落下几粒。
吼声里是赴死的觉悟和重振家声的渴望。
每一个“喏”字都沉甸甸地砸在栈道的木板上,也砸在同行其他世家队伍的心头。
……
……
最为神秘莫测的,当属太原王氏的队伍。
他们人数不多,领头的王俭,是个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出来的中年人,穿着一身灰扑扑、毫不起眼的葛布短衫,骑在一匹同样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瘦弱的杂毛骡子上。
他混在几个看似工匠(背着工具篓,手指关节粗大)和账房先生(袖口沾着墨迹,腰间挂着算盘)模样的人中间,神情淡漠,仿佛只是赶路的寻常商贾。
他们携带的行李更是简单得过分,只有几个用麻绳捆扎得结结实实、异常沉重的樟木箱,以及几卷厚实的、用来遮风挡雨的旧毡毯。那沉重的箱子在驮马背上随着颠簸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王管事,”一个年轻些、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随从,忍不住凑近王俭,压低声音问道,眼神里充满困惑和一丝不安,“咱们带的这些东西…真能入得了杨相爷的眼?别的几家,看着可都…”他瞥了眼前方卢氏华丽的油壁车和郑氏护卫精悍的装备。
王俭眼皮都没抬,目光依旧平淡地扫视着两侧陡峭的岩壁和前方蜿蜒的栈道,仿佛在丈量着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自信:“蜀地缺的,从来不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战乱四起,杨相爷真正缺的,是能立刻武装兵卒、打造坚城利器的匠人,是失传的军械图样,是源源不断制造杀器的秘法和资源。”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如同冰面下的暗流,“杨国忠只要不糊涂到无可救药,就该明白孰轻孰重。少说话,多赶路,把眼睛放亮些。”
他看似平淡的目光深处,却闪烁着精于算计、如同潜伏在蛛网中心的蜘蛛般的光芒,不动声色地将同行三支队伍的动向、护卫的分布、甚至领队者的细微表情都收入眼底。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骡子鬃毛下藏着的一枚冰冷坚硬的铜符——那是开启某个秘密工坊的信物。
他们怀揣着各自家族在乱世洪流中延续血脉、重振声威的最后希望,也背负着足以搅动大唐天下风云的沉重使命。
卢文若的锦绣文章、郑玄龄的纵横之策、李小敢的满腔热血、王俭的工匠图符……每一样都足以在成都掀起波澜。
然而,从他们离开各自家门高墙的那一刻起,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一次休憩,每一次争论,甚至每一次对险峻地形的叹息,都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其每一个关节的转动,都清晰地呈现在千里之外那座象征着帝国黑暗权柄的森严府邸——长安不良府深处的冰冷书案之上。
……
……
烛火昏黄,在密不透风的石室里摇曳不定,将墙壁上悬挂的各式奇形兵刃的影子拉得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摇曳的光影中,映照着裴徽那张线条冷硬如刀削斧凿、毫无表情的脸。
他端坐在巨大的紫檀木案后,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唯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在烛光下偶尔掠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他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正缓缓划过一份摊开的羊皮卷。卷上用特殊密文写就的字迹如同蝌蚪般扭曲,详尽地记录着四支队伍的行进路线、精确到时辰的行程安排、核心人员的构成与性情分析、携带物品的清单推测,甚至对各领队者心态的评估……巨细靡遗,令人心惊。
卷首,赫然盖着两方朱红印鉴,一方是狰狞扭曲的“影杀”图腾,另一方则是象征着帝国最高秘密监察权的“不良府秘察司”官印。
冰冷的印泥仿佛浸透了血腥与阴谋的气息。
裴徽的案头,还摊开着另一份来自蜀中的密报,墨迹犹新。
上面清晰地写着:杨国忠正在成都府积极串联蜀中官员和地方豪强,意图以“勤王”之名,行割据之实。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密报末尾提及,杨国忠及其心腹已在密室中数次密议,探讨在必要时“另立新主”的可能性!
“五姓七宗……杨国忠……”裴徽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如同两块冰冷的金石在寂静的书房中缓缓摩擦,带着一种俯瞰蝼蚁、掌控生死的绝对漠然。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羊皮卷上“明月峡”、“米仓道断魂崖”、“金牛道百丈涧”这些被红圈标注的险要地名。
“一群冢中枯骨,也妄想借尸还魂,再竖反旗?”他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丝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冷酷到极致的杀伐决断,“也好。正愁没有足够分量的祭品,来昭告这摇摇欲坠的天下——”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份蜀中密报,最终定格在“影杀”印鉴上,一字一顿,如同冰锥凿击:
“叛——国——者,死——路——一——条。”
命令,如同无形的、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的飓风,瞬间传遍了不良府最黑暗、最血腥的角落。
最终接收者,代号“血眼”——这个集天下第一杀手、特战大队副队长、不良府刺杀司不良副将于一身的男人,他本身就是不良府最锋利、最致命的一把暗刃。
他麾下,是五百名从地狱般的训练场中爬出、精于潜伏、伪装、毒杀、爆破、陷阱等一切死亡技艺的专业刺客。
他们是裴徽麾下阴影中的清道夫。
一场无声无息、却注定血流成河的猎杀,在蜀道最险峻、最令人胆寒的咽喉之地悄然铺开。
无数如同鬼魅、善于利用地形与植被的影子,在不良府探子精准如手术刀般的指引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莽莽秦岭的原始山林。他们像水滴汇入大海,消失无踪,只留下更深的死寂。
而血眼本人,则亲自挑选了“影杀”中最令人闻风丧胆、双手沾满王侯将相鲜血的二十名顶尖杀手。
在一个乌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他们换上用特制药汁浸泡过、颜色与山岩、苔藓、枯木几乎融为一体的伪装服,全身涂抹着掩盖人体气息的特制药膏。
他们的装备是死亡的艺术品:淬有见血封喉奇毒的弩箭,细如牛毛、无声无息的吹针,坚韧无比、带有精钢倒钩的攀索,以及各种用途诡异、小巧致命的杀人器械。
他们如同最耐心、最冷酷的猎人,提前数日就潜入了世家队伍必经的死亡陷阱:明月峡栈道的悬空转角、米仓道断魂崖的狭窄隘口、金牛道百丈涧的索桥之下……
他们将自己嵌入岩石的缝隙,蜷缩在枯树的根部,悬吊在藤蔓的阴影里,像岩石一样沉默,像冬眠的毒蛇一样蛰伏,呼吸微不可闻,心跳缓慢如龟息。
他们的眼睛,透过伪装的缝隙,死死锁定着下方那条如同垂死巨蟒般缠绕在绝壁上的栈道,等待着猎物懵然无知地踏入这精心布置、无处可逃的屠宰场。
秦岭的云雾,翻涌得更加剧烈了。
风从深谷中呜咽着卷上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水腥气,吹动着栈道上腐朽的木屑,也吹动着潜伏在暗影中杀手们冰冷的杀意。
命运的齿轮,在杀机四伏的蜀道上,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啮合声。
……
……
初秋的嘉陵江峡谷,湿冷的雾气如同巨兽的吐息,缠绕在千仞绝壁之间。
江水在深渊底部奔腾咆哮,浊浪翻滚撞击着嶙峋怪石,发出沉闷而持续的雷鸣,水汽被风裹挟着,冰冷刺骨地扑打在行人的脸上、身上,瞬间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抬头望去,巨大的山岩狰狞突兀,悬于头顶,仿佛上古神只遗落的獠牙,带着亘古的恶意俯视着这支渺小的队伍。
栈道,这条悬挂在绝壁上的脆弱生命线,宽仅容两马并行,脚下是朽木铺就,浸透了水汽,滑腻如同抹了油。
每一次骡马的蹄铁落下,都伴随着令人心悸的“咯——吱——”呻吟,那声音在空寂的峡谷中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末梢。
卢文若,这位范阳卢氏的年轻俊彦,此刻坐在他那辆装饰华美、垂着蜀锦帘幕的油壁车中,早没了出长安时的意气风发。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死死抓住车厢内壁,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身月白蜀锦长衫,衬得他愈发显得脆弱。
他强作镇定,试图维持世家公子的体面,但每一次栈道的轻微晃动都让他心脏狂跳。
他心中盘桓着成都的锦绣繁华、父亲许诺的前程、杨国忠可能的倚重,这些美好的幻象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慰藉和恐惧的根源——他绝不能在此陨落。
阿忠,卢文若的心腹老仆,黝黑的脸膛紧绷,布满风霜的皱纹更深了。
他紧贴着油壁车外侧行走,一双粗糙的大手死死抓住稀疏的木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他的眼睛如同鹰隼,紧张地扫视着前方每一块木板、每一根木桩,汗水混着冰冷的水汽从他额角滑落。
他嘶哑着嗓子,声音因紧张而变调:“公子,小心脚下!这木头滑得紧!”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护住公子,平安抵达成都,否则他无颜面对卢氏家主。
“无妨,” 卢文若深吸一口冰冷的雾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丝刻意的轻松,“过了这明月峡,便是坦途。蜀中天府,美景如画,岂是这穷山恶水可比?”
他试图用言语安抚自己,也安抚护卫。然而,话音未落——
“咔嚓!轰——隆——!!!”
那声音如同地狱的丧钟骤然敲响!
清晰、刺耳、令人灵魂冻结!
声音来自队伍中段外侧的几根承重木桩!
它们并非自然腐朽,而是被人为地、巧妙地锯断了大半,只留下薄薄一层表皮支撑着腐朽的木板!
此刻,在重压和晃动下,这最后的伪装彻底崩裂!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随即被绝望的嘶吼撕裂!
“啊——!”“栈道塌了!!”“救命啊——!” 惊呼、惨叫、骡马惊恐的悲鸣、木板断裂的脆响、木桩脱离岩壁的闷响、重物坠落的呼啸声……
所有声音在狭窄的峡谷中疯狂碰撞、放大,形成一片混乱的死亡交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