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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安庆绪不耐地挥手,貂裘的皮毛在寒风中抖动。

“末将忧心……裴徽此獠,狡诈阴险,用兵向来神鬼莫测,尤擅奇袭。我们今夜精锐尽出,倾巢偷袭长安,后方大营必然空虚。”

“他会不会……会不会早已窥破此计,将计就计,趁我大军离巢,营防空虚之际,亲率精锐,尤其是他那些从天工之城带来的妖兵,突袭我大营?”

田乾真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急迫,“陛下!若真如此……大营若失,粮草辎重尽毁,军心必然大乱!我等纵然拿下长安,亦成无根浮萍,腹背受敌,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对那可怕后果的恐惧。

安庆绪的身体猛地一僵。

夜风卷起他貂裘的毛领,冰冷地拍打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

田乾真那直指要害的忧虑,像一根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愿面对的恐惧角落。

他何尝不知裴徽的厉害?

他们大燕国后方所占之地和洛阳都已经被裴徽的人马夺了过去,连他父亲都死在了裴徽的手上。

可以说,裴徽就是他们安氏和大燕国的噩梦。

不过,在安庆绪残存的、被恐惧和妄想扭曲的认知里,裴徽的主力大军正被自己派出的军队牢牢挡在潼关天险之外,长安附近唯一能威胁他大营的,只有裴徽从天工之城秘密带来的一万“奇兵”,以及那些令人闻风丧胆、如同天罚般的恐怖火器。

数量上,自己留守的六万大军似乎占据绝对优势。

但他还是沉默了。

空气仿佛凝固,只有风声在呜咽。

时间似乎被拉长,每一息都格外沉重。

安庆绪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眼中疯狂与恐惧的光芒激烈交战。

最终,求生的本能和翻盘的强烈渴望压倒了一切。

他强行挤出一丝扭曲的、近乎狰狞的镇定,或者说,是赌徒押上全部身家后自我催眠般的笃定:“大将军所虑……咳……不无道理。”

安庆绪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虚脱般的疲惫,但随即又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强硬迅速取代,仿佛在说服自己。

“但!朕留在大营的,尚有近六万百战精锐!朕早已严令各营各部,今夜枕戈待旦,提高百倍警惕!斥候已放出二十里外,营盘加固,鹿角拒马加倍!守备轮值加派双岗!裴徽不来则罢……”

他眼中凶光骤然爆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试图用音量驱散内心的不安,“他若敢来,朕正好以逸待劳!用这六万大军,将他那点奇兵妖人,连同那些装神弄鬼的火器,一并碾成齑粉!”

“朕要亲手斩下他的头颅,悬于辕门之上,以泄朕心头之恨!以振我大燕军威!”

他的嘶吼在风中显得有些空洞,更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夜风似乎被他的疯狂所激怒,呼啸得更猛烈了,吹得安庆绪宽大的貂裘如同黑色蝠翼般猎猎作响。

他苍白病态的脸在摇曳的阴影中忽明忽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像一尊即将在风中碎裂的腐朽蜡像。

他紧握在袖中的拳头,因用力过度和内心的恐惧而微微颤抖着,泄露着这位伪燕皇帝色厉内荏的本质。

而田乾真,这位身经百战的悍将,魁梧的身躯如同沉默的礁石,承受着君王的狂躁与现实的冰冷。

他脸上深刻的纹路如同刀刻,写满了对君主的忠诚与对危局的深切忧虑,眼神深处则是对这场胜算渺茫的豪赌所感到的深深的无力与悲凉。

他并非贪生怕死,而是作为一名统帅,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可怕的、正在逼近的深渊。

田乾真并没有被安庆绪那空洞的豪言壮语所安抚。

他略一犹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那个让所有叛军将领都闻之色变、足以引发噩梦的词:“陛下……末将心中……最怕的,并非裴徽来袭营的兵锋,而是……是他的人马……带着大量那种能爆炸、产生惊天动地雷火的妖器前来啊!”

田乾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回忆起了某种极其恐怖的场景,“那东西……其声如天崩地裂,震耳欲聋;其光如烈日坠地,刺目欲盲!一旦在营中密集炸开,烈焰腾空,人马皆惊!尤其是战马,受此巨震强光,必然惊厥狂乱!士兵们在极度恐慌之下,视线不清,耳不能闻,极易引发……营啸!炸营之祸啊!陛下!”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恐惧:“若真如此,纵有六万大军,建制顷刻瓦解,人马自相践踏砍杀,恐慌如同瘟疫蔓延……那便是……万劫不复!纵使孙吴复生,也难挽狂澜啊!”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声音中充满了绝望的警告。

“炸营!”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九天神雷,裹挟着毁灭的气息,狠狠劈在安庆绪那早已脆弱不堪的心防之上!

他本就毫无血色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人色,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一晃,几乎站立不稳,旁边的亲卫慌忙抢上前一步,死死架住了他的胳膊。

他眼前仿佛真的炸开了那地狱般的景象: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夜空,营帐在刺目的白光中化为冲天火海,受惊的战马挣脱缰绳,疯狂地嘶鸣着冲撞踩踏,士兵们在极度的恐惧中失去了理智,像无头苍蝇般乱窜,挥舞着兵器砍向任何靠近的身影,建制瞬间崩溃,哭嚎声、惨叫声、爆炸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混杂成一片末日之音……那是任何统帅最深的、最不愿面对的噩梦!

恐惧如同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并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他猛地甩开亲卫搀扶的手,强行挺直了腰杆,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像是在拼命驱散那可怕的幻象。

“朕……朕知道了!”安庆绪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他急促地深吸了几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脏,“朕……朕会立刻再遣快马回营!严令各级将官,务必提前告诫所有士兵!告诉他们,无论听到什么震天巨响,看到什么刺目火光,都是裴徽的妖法邪术!是幻象!是动摇军心的诡计!胆敢惊慌失措、妖言惑众、乱我军心者,立斩不赦!再……”

他急急地补充道,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立刻传令下去,让营中所有战马,务必用布团塞紧耳朵!尽量减少惊扰!快!快去传令!”他对着身边的传令官嘶吼着。

此刻的安庆绪,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野心勃勃、意图问鼎中原的叛军少帅,更不是那个初登伪帝宝座时意气风发的“大燕皇帝”。

他只是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被逼到悬崖边缘、将所有希望都孤注一掷地押在最后一搏上的绝望赌徒。

残存的理智像风中残烛般告诉他,田乾真的担忧无比正确,那“炸营”的阴影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

然而,巨大的失败阴影、对彻底覆灭的恐惧以及对那渺茫翻盘机会的强烈渴望,已经彻底扭曲了他的判断力。

他选择了性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对策”能够奏效——用严令压制恐慌,用布团塞住马耳隔绝声响——如同一个溺水者,死死抓住最后一根看似能救命的稻草,无论它多么脆弱。

眼看田乾真魁梧的身躯依旧跪在冰冷的地上,脸上那沉甸甸的忧色没有丝毫消散,反而因自己这番仓促的安排而显得更加凝重,安庆绪心中的烦躁、恐惧和一种被质疑的愤怒瞬间达到了顶点。

不能再犹豫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将脸凑到了田乾真面前。

一股混合着病气、恐惧和浓重口臭的气息喷在对方脸上。

他的声音嘶哑、急切,充满了孤注一掷的蛊惑和不容置疑的最后命令:“大将军!朕的胜败荣辱,大燕的生死存续,就在此一举了!就在今夜!就在你身上了!”

他死死盯着田乾真那双充满复杂情绪的眼睛,试图用自己的疯狂点燃对方必死的斗志,仿佛要将自己残存的生命力都灌注给对方,“只有你!只有你田乾真!率领这两万铁骑,化身成最锋利的矛,最迅猛的风,杀进长安城!把里面搅他个天翻地覆,日月无光!让整个长安都在你的马蹄下颤抖!”

他越说越激动,语速越来越快,苍白的面孔因亢奋而扭曲,眼中闪烁着病态的光芒,仿佛已经看到了那虚幻的胜利图景:“裴徽!裴徽那竖子,他在长安城中必然兵力空虚!一旦他得知长安危急,即将被端掉,他首先想到的绝不会是袭击我们的大营!他只会惊慌失措,只会乱了方寸,只会火急火燎、不顾一切地调兵回援长安!对!一定是这样!他只会想着保他的长安!保他的根基!所以……”

安庆绪重重地、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拍在田乾真冰冷的肩甲上,发出“哐”的一声刺耳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去老远,引得附近几名亲卫都侧目看来:“关键的关键,在于你!在于你的速度!在于你能否在裴徽反应过来之前,在他调兵回援的命令发出之前,就彻底、干净、利落地控制住整个长安城!只要长安落入我们手中,便握住了天下的咽喉!裴徽投鼠忌器,军心必然动摇!大局……便可定矣!”

他喘着粗气,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吼:“大将军!朕,将大燕的国运,朕的身家性命,托付给你了!务必……成功!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田乾真感受着肩上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千钧重担,感受着皇帝那疯狂眼神中传递出的、近乎灼热的、孤注一掷的期待,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

忠诚、责任、对部下的担忧、对危局的清醒认知、对皇帝这充满侥幸判断的深深无力感……种种情绪激烈地冲撞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安庆绪的判断是多么的一厢情愿,将胜利的希望寄托在敌人“必然”会做出的反应上,是多么的危险。

但他更明白,此刻已无退路。

皇帝已将全部赌注押上,作为臣子,作为军人,他唯有向前,用生命去执行这道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命令。

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刺痛了他的肺腑。

他将所有翻腾的疑虑、所有沉重的忧虑,都强行压入心底最深处。

当他再次抬起头时,眼神已经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隼,充满了决绝的死志。

他重重抱拳,铁甲铿锵,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坚定,如同淬火的精铁:“末将……田乾真,领旨!定当……肝脑涂地,万死不辞!为陛下,拿下长安!”

寒风依旧呼啸,卷动着田乾真头盔上的红缨。

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尊即将扑向猎物的钢铁巨兽。

他不再看安庆绪,而是猛地转身,面向黑暗中那无声聚集的铁骑洪流,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

……

……

长安城头,巨大的西城门防图在摇曳的烛光下展开。

裴徽负手立于图前,挺拔而略显清瘦的背影在烛光映照下,于冰冷的墙砖上投下一道长长的、纹丝不动的影子,宛如一尊沉静而蕴藏着无尽力量的玉雕。

他的目光,早已穿透了图纸,穿透了厚重的城墙,牢牢锁定了城外那片无声涌动的黑暗。

城头只剩下郭千里与裴徽二人时,压抑的气氛几乎凝固。

郭千里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眉头紧锁成深深的沟壑,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化不开的忧虑,每一道皱纹都仿佛在诉说着不安。

他踌躇片刻,终于还是上前一步,脚步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刻意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死寂的夜,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殿下,”

郭千里斟酌着每一个字,目光如同实质般紧锁着裴徽那沉静的侧影,“末将……思来想去,这心中始终像压着块大石,七上八下,难以安稳。”

“那安庆绪,尤其是他身边那个狗头军师高尚……这两人狡诈多疑,心性歹毒,绝非易于之辈。如今他们被逼入绝境,穷途末路,行事只会更加疯狂难测,如同受伤的饿狼,毫无章法可言。我们此计虽妙,环环相扣,但就怕……就怕他们不肯按我们的路子走,不钻这个看似诱人的圈套,不上这个当啊!”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未知变数的深深担忧。

裴徽依旧背对着郭千里,仿佛与那巨大的城防图融为一体。

烛火跳跃,在他玄色的大氅上流淌着温暖的光泽,却无法驱散那身影散发出的冰冷气息。

他缓缓地、极其平稳地转过身。

烛光映亮了他的脸庞,那是一张年轻却过分沉静的脸,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千年寒潭的冰面。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夜风的清冷,却蕴含着一种山岳般不容置疑的沉稳,以及一丝洞悉一切后近乎无情的淡漠:“郭老,你多虑了。”

裴徽的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权当一试罢了。”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地图上长安城西门外那片被特意标注的区域,嘴角极其细微地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冰冷得没有丝毫温度,“安庆绪若上钩,不过是锦上添花,省些力气,让这场收网更利落些;他若是不上钩……”

他再次停顿,目光却已越过地图,仿佛穿透了茫茫夜色,投向了长安城外乃至整个关中广袤的土地,那眼神如同俯瞰猎场的苍鹰,带着绝对的掌控力,“亦无碍大局。”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落在玉盘之上,带着斩钉截铁的杀伐之气:“本王早已在长安城外,在关中每一处要道、险隘、河谷、乃至叛军可能的溃逃路线上,布下了真正的天罗地网!叛军主力,无论他安庆绪今夜如何挣扎,一个都休想活着离开关中!此地,便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这冰冷的宣告,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绝对意志。

裴徽此刻心中涌动的,远不止是运筹帷幄的必胜信念,更有一份沉甸甸的、甚至浸透了血腥味的责任,如同枷锁般压在他的心头。

他深知,这场宏大棋局的代价,早已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以无数鲜活的生命为墨,深深烙印在了关中的土地上。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长安宫殿厚重的穹顶,望向了关中被叛军铁蹄蹂躏成焦土的村庄,望见了那些在废墟中哭泣的无辜妇孺;

他仿佛看到了蜀道之上,那仓皇如蚁、被李隆基强抢的百姓,在饥饿、寒冷和追兵的刀锋下艰难挣扎……

“否则……”裴徽的声音依旧平淡,但那平淡之下,却蕴含着如同火山岩浆般汹涌的悲愤与肃杀,“本王如何对得起那些在关中惨死于叛军屠刀之下,血流成河、尸骨未寒的无辜冤魂?”

他的声音微微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如何对得起那些被李隆基一行在逃亡路上劫掠的可怜人?”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压出来的拷问。

一股强烈到近乎暴戾的杀意,如同被压抑的熔岩,在他胸中猛烈地翻腾冲撞,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修长的手指在宽大的袍袖中悄然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将这毁天灭地的杀意死死压制下去。

若非为了利用叛军的威胁,将那个昏聩老朽、只顾逃命的李隆基彻底吓出长安,为日后真正廓清寰宇、再造乾坤扫清这最大的障碍……

裴徽本有机会,也有把握,在潼关天险就将叛军彻底挡住,让他们连踏入关中的机会都没有!

这些血债,这些累累白骨,既是叛军造下的无边罪孽,又何尝不是那龙椅上昏聩老儿和他那班蠹虫臣子的责任?

是他们,亲手打开了这地狱之门!

如今,这笔浸透了血与泪的账,连同那象征着至高权柄、却沾满了民脂民膏和百姓血泪的至尊之位,我裴徽,都要亲手,一笔一笔,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这些翻江倒海、足以颠覆乾坤的思绪,最终只化作他眼底一抹更深的、几乎冻结灵魂的寒意,如同极地万载不化的玄冰。

他并未宣之于口,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场,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几分。

郭千里感受到裴徽身上那股骤然爆发又瞬间收敛、却更加令人心悸的凛冽气息,心中猛地一凛,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知道殿下心意已决,且胸中自有丘壑,那“天罗地网”绝非虚言。

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覆盖整个关中的死亡之网正在缓缓收紧。

他不再多言,只是猛地挺直腰板,抱拳,对着那年轻却如山如岳的背影,深深一躬,声音带着一种老兵特有的沙哑与斩钉截铁:“末将……明白了!定当竭尽全力,万死不辞,配合殿下,将这祸乱天下的叛贼,彻底剿灭!”

……

寅时三刻,更深露重,寒意刺骨。

裴徽重新转过身,再次面向城外无边的黑暗。

那袭玄色的大氅在愈发猛烈的夜风中猎猎扬起,划出一道冷硬而优雅的弧线,如同传说中死神悄然收拢的斗篷,将身后城头的一切喧嚣、血腥与算计,都隔绝在外,只留下他与眼前这片即将化为炼狱的战场。

他再次举起了那具冰冷的黄铜望远镜。

镜筒在他手中稳如磐石,没有丝毫晃动。

他微微调整焦距,深邃的目光穿透沉沉的、仿佛凝固的夜幕,精准地、牢牢地锁定了城外叛军大营的方向,更锁定了那片在黑暗中无声涌动、如同即将决堤的黑色洪流般、正做着入城劫掠美梦、自以为即将得手的叛军精骑暗影。

望远镜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他的眉骨,镜片后的世界一片模糊的墨色,唯有那片涌动的暗影,在他眼中清晰无比,如同即将送入虎口的羔羊。

他的嘴角,那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似乎更深了一分,带着一种掌控命运的、近乎神只般的淡漠与审判之意。

瓮城的柴薪早已堆积如山,只待星火;特制的火油早已悄然倾泻,暗藏杀机。

万事俱备,只待猎物入彀。

届时,一点火星,便将点燃这焚尽叛军最后野心与生机的冲天烈焰!让这黑夜,化为白昼;让这贪婪,化为灰烬!

长安城的命运,乃至这纷乱天下的棋局,都在这位年轻郡王看似随意、实则掌控一切的指尖,悄然转动,落子无悔。

……

……

长安城的夜,深沉得如同浓墨泼洒,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持续三日的血腥攻城虽已暂歇,但那浓烈的焦糊味、刺鼻的血腥气,以及一种仿佛铁锈般腥甜粘稠的恐惧感,却像一层无形的毒瘴,弥漫在空气里,死死缠绕着这座千年帝都的每一寸土地。

宵禁的铜钲早已敲过,一百零八坊的厚重坊门紧闭,如同沉默的巨兽合上了嘴。

除了更夫梆子单调而空洞的回响,在死寂的街巷间撞出令人心悸的涟漪,以及偶尔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的、带着呜咽般的野狗低吠,整座长安城,宛如一头在巨大创痛与疲惫中挣扎的巨兽,于不安的寂静中沉重地喘息。

月光被厚重如铅的乌云彻底吞噬,吝啬地只在云层缝隙间透下几缕惨白的光线,无力地勾勒出高耸坊墙和空荡街道的模糊轮廓。

阴影在每一个墙角、檐下、废墟深处扭曲蠕动,仿佛蛰伏了无数窥伺的鬼魅,随时准备扑出噬人。

旅贲军果毅都尉黄元俊,一个身材敦实如铁墩、面色黝黑如锅底的中年汉子,骑在他的战马上,眉头死死拧成了一个疙瘩,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焦躁与挣扎。

他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的左手,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摩挲着冰冷的刀柄,力道之大,让指节因缺血而泛出病态的苍白。

他身后,是近千名旅贲军士兵。

沉重的明光铠在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月光下,反射着幽暗、冰冷的光泽。

整支队伍沉默得可怕,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低气压,只有皮靴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嗒——”声,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传出老远,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敲打在黄元俊的心鼓上,让他的心跳也跟着这催命的节奏乱撞不休。

‘寅时……西城门……博陵崔氏……’黄元俊的脑子里,反复咀嚼着身后那个庞然大物传来的、不容置疑的密令。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滋滋作响,冒出屈辱与恐惧的青烟。

他并非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十几年的军旅生涯,早已让他尝遍生死,也深知“忠诚”二字在乱世中的分量。

他更清楚此去意味着什么——背叛!赤裸裸的背叛!

背叛这座他带兵守卫了十几年的城池,背叛那些刚刚还在城头并肩浴血、此刻或许已经长眠在冰冷城墙下的同袍!

一股冰冷的寒意,如同毒蛇,顺着他的脊椎瞬间爬满全身,激得他后颈汗毛倒竖。

然而,家族的威压——那盘踞河北、根深叶茂的博陵崔氏,其意志如同泰山压顶。

许诺的滔天富贵——足以让几代人挥霍的田宅金银,闪烁着诱人而罪恶的光芒。

以及一丝在绝望中滋生的、极其渺茫的侥幸——“事成之后,或可免于一死?”

这些念头,如同坚韧的藤蔓,死死缠住了他动摇的心,勒得他几乎窒息。

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用眼角的余光扫视身后的士兵,生怕从那些年轻或沧桑的眼中,捕捉到一丝怀疑或探究的目光,那会让他瞬间崩溃。

队伍正穿过一片被战火蹂躏过的废弃旧坊区。

断壁残垣在浓重的夜色中矗立,如同被巨兽啃噬后留下的狰狞骨架。

一阵裹挟着灰烬和血腥气的冷风呜咽着卷过,扬起地上的尘土和未烧尽的碎纸片,打着诡异的旋儿,发出如同妇人夜哭般的凄厉声响。

“呜——呜——”

这声音让黄元俊猛地一激灵,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右手闪电般按住了腰间的横刀刀柄,鹰隼般锐利又带着惊惶的眼神,警惕地扫向四周那些深不见底的、仿佛随时会扑出猛兽的阴影。

前方,一处半塌的望楼,黑黢黢的窗口空洞地敞开着,像一只巨大而漠然的独眼,正冷冷地、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支心怀鬼胎、走向深渊的队伍。

一名心腹亲兵策马悄然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掩饰不住的紧张:“都尉,前面拐弯就到兴化坊了。过了兴化坊,离西城门……就不远了。”

他刻意省略了那个敏感的地点,语气里充满了不安。

黄元俊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炭火,只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一个沉闷得几乎听不清的鼻音:“嗯。”

那亲兵看着他紧绷如岩石、汗水沿着鬓角滑落的侧脸,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声音带着颤抖问道:“都尉,兄弟们……心里都没底,跟揣了兔子似的。万一……万一撞上龙武军或者金吾卫的夜巡队……这阵仗……”

他没敢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三千甲士夜行,绝非寻常巡逻。

“闭嘴!”黄元俊猛地扭过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恐惧、暴戾和一丝濒临失控的慌乱,“照命令行事!不想死就管好自己的嘴!再有妄言者,军法处置!”

他的声音因为压抑而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厉。

亲兵吓得噤若寒蝉,立刻缩了回去,不敢再多言半句。

然而,无形的紧张如同瘟疫,早已在队伍中悄然弥漫开来。

那些不明就里的普通士兵,虽然沉默地执行着命令,但军官们异常的沉默、压抑的氛围,以及都尉那掩饰不住却又强自镇定的焦躁,都让他们敏锐地嗅到了山雨欲来的沉重气息。

握紧兵器的手心,不知何时已浸满了冷汗。

……

与此同时,在靠近权贵居住区的另一条宽阔街道上,金吾卫果毅都尉张新民的焦虑,则达到了顶点。

他,本是太原王氏精心培养的嫡系族人,为了能更好地隐藏在金吾卫中刺探军情、经营势力,甚至舍弃了尊贵的“王”姓,化名张新民。

此刻,他骑在马上,身体微微前倾,脚尖几乎要嵌进马镫,一副随时准备策马狂奔逃命的姿态。

他身材略显瘦削,面容原本白皙儒雅,此刻却毫无血色,惨白得如同刚从墓穴中爬出。

一双眼睛像受惊的兔子,惊恐地、不断地扫视着街道两侧紧闭的、如同巨兽獠牙般的朱漆坊门和高耸冰冷的坊墙。

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一片落叶飘下,一只夜枭掠过,甚至只是灯笼光影的晃动——都能让他浑身一紧,几乎要惊叫出声。

他身后的近千金吾卫士兵,本是负责夜间城内及京畿治安的仪仗精锐,盔甲鲜明,仪容整肃。

但此刻,他们的步伐却显得异常沉重拖沓,队列也失去了往日的规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和压抑。

‘完了完了……动静太大了!这简直是自寻死路!’张新民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

王氏家主那封措辞冰冷、不容置疑的密信内容犹在眼前,字字如刀。

但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就在前几日,长安城内掀起了一场针对世家门阀的腥风血雨,许多显赫一时的门第被连根拔起,人头滚滚。

他甚至绝望地怀疑,远在太原的老巢王氏本家,是否也已遭遇了灭顶之灾?

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架在熊熊烈火上炙烤的鱼,一边是家族不容违逆的严令,另一边是城破后帝国必然的残酷清算,而眼前这趟走向西城门的“差事”,横看竖看,都是死路一条!

他甚至开始疯狂地幻想:如果现在掉转马头,带着几个心腹,趁乱隐姓埋名逃出长安……但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对家族那无孔不入、不死不休的追杀的极致恐惧,狠狠地压了下去。

王氏的“家法”,比帝国的律法更让他胆寒。

他们行进在靠近权贵居住区的街道,这里比别处更加空旷、更加死寂,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奢华与肃杀。

往日朱门大户门口蹲踞的威严石狮,在黯淡的光线下,轮廓模糊而狰狞,仿佛随时会活过来,张开巨口,择人而噬。

一处高门大户门楣上悬挂的白灯笼,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晃动的、如同鬼火般惨白的光斑,在地面上跳跃、扭曲。

每一次看到这些晃动的光影,张新民都疑心是埋伏的弓弩手在调整角度,或是龙武军冰冷的矛尖在反光。

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冰冷地贴在背上。

一名心腹校尉策马并行到他身侧,脸色同样难看,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都……都尉,弟兄们都在底下嘀咕……这深更半夜的,全员披甲,刀出鞘,箭上弦,目标明确地往西城门方向去……实在……实在不太像是寻常的巡逻加强啊。”

“而且……而且城里刚出了那么大的事,风声鹤唳的……” 他没敢说“清洗门阀”四个字,但意思已到。

“闭嘴!”张新民烦躁地、近乎神经质地挥手打断他,声音尖利,却又强压着音量,显得格外怪异,“少废话!执行军令!不想全家死无葬身之地的,就管好自己的腿和嘴!告诉下面的人,到了地方,一切自有分晓!再有惑乱军心者,斩!”

他这番话说得色厉内荏,连自己都觉得虚弱无力,毫无说服力。

队伍中压抑的议论声虽然被军官的厉声呵斥暂时压制下去,但那种深入骨髓的不安情绪,如同致命的瘟疫,无声无息地在士兵间蔓延开来。

士兵们看着自家都尉那副失魂落魄、惊弓之鸟的模样,心中的疑虑和恐惧如同野草般疯长。

……

……

而在靠近高大城墙根的一条相对偏僻、湿冷的道路上,龙武军参军郎将岳亚立,这位三人中职位最高、也背负着最沉重枷锁的将领,正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冷峻与镇定。

他是荥阳郑氏在帝国核心武力——龙武军中埋藏最深、也最重要的棋子之一。

他面容刚毅,线条如刀刻斧凿,薄唇此刻紧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仿佛焊死了一般。

唯有他紧握缰绳的手背,那暴突如虬龙般的青筋,和微微不可察的颤抖,才暴露出他内心正经历着何等惊涛骇浪的冲击。

他身后的近千龙武军士兵,步伐相对另外两支队伍更为整齐划一,显示出帝国最精锐部队的纪律性。

但核心的军官和骨干们,彼此交换的眼神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凝重和一丝深藏的、几乎要溢出的恐惧。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银。

岳亚立的心如同在滚油中煎熬。

郑氏传来的密信,措辞之严厉,要求之决绝,如同最后通牒,甚至明确暗示,他在荥阳的家眷老小,此刻已在家族的“妥善保护”(实为掌控)之中。

他恨!恨自己当初为何要选择依附门阀,恨自己为何成了这盘棋局中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更恨的是,作为龙武军的高级将领,他比黄元俊、张新民更清楚副统帅严武的可怕之处——那是一个用兵如神、心如铁石、对叛变者绝无丝毫怜悯的狠角色!

这三日守城的惨烈,他亲历亲见,士兵们是如何用血肉之躯,一寸寸地扞卫着这座城池。

那些倒下的同袍,很多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

‘与叛军为伍……开门揖盗……’这几个字,像淬了剧毒的钢针,反复刺扎着他作为军人的最后一点良知。

强烈的悔恨如同蚁群啃噬骨髓,巨大的恐惧则像冰冷的巨手扼住咽喉,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几乎要窒息在这无边的黑暗里。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如同念咒般地在心底嘶吼:‘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必须成功!只有成功,家小才能活!’

这成了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唯一信念。

他们选择的这条靠近城墙根的路线,高大厚重的城墙在夜色中投下浓重如墨的阴影,将整支队伍完全吞噬其中。

城墙之上,隐约可见值夜士兵移动的火把光点,如同黑暗中飘忽的鬼火。

每一次火光的晃动、位置的改变,都让岳亚立的心跟着猛地一沉,仿佛那跳动的火焰下一秒就会骤然定格,然后照亮他们这支叛军的行踪,随之而来的便是万箭齐发!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青苔的潮湿,更深层地,还混合着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那是白日激战渗入城墙砖缝、融入这片土地的铁证,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这里离那修罗场般的残酷战场,仅仅只有一墙之隔!

岳亚立微微侧头,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沙哑,对身旁一名跟随他十几年、最信任的队正吩咐:“传令下去,保持绝对静默!眼睛都给我放亮些,注意观察两侧巷道。若有任何异常……立时三刻,全力示警!”

他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托付后事的决绝,“若……若真有不测…你…你带几个最可靠的兄弟,什么都别管,务必……务必护住我在荥阳的……家小……”

这几乎是在交代后事。

那队正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悲愤,最终只能沉重无比地点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股浓郁的、化不开的悲凉与绝望,在岳亚立身边的核心军官圈子里无声地弥漫开来。

经过一番提心吊胆、如同在刀尖上跳舞的绕行,三支心怀鬼胎、各自承受着巨大压力的队伍,如同三条在暗夜中潜行的毒蛇,最终在预定地点——西城光德坊附近一个废弃货栈旁、一个异常宽阔的十字路口——汇合了。

这里远离主要居民区,周围多是高大的仓库和空旷的货场,平日里就人迹罕至,在这大战方歇、宵禁森严的深夜,更是寂静得如同鬼域。

风穿过空荡的货栈缝隙,发出呜咽般的怪响,更添几分阴森。

三支队伍的主官在十字路口的中心地带碰头。

火光微弱(仅靠几支临时点燃的小火把),黄元俊看到张新民那张惨白如纸、眼神涣散的脸,以及岳亚立那强装镇定、却掩不住眼底惊涛骇浪的神情,自己心中那份不安感瞬间飙升到了顶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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