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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杨暄如遭九天劫雷轰顶!

整个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思维彻底停滞!

灵魂仿佛被这残酷至极的问题彻底撕裂成两半!

一半是父亲模糊而温暖的面容,一半是裴徽那双冰冷如铁、不容置疑的眼睛!

身体猛地僵直如铁,仿佛连血液都在瞬间冻结成冰!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他如坠冰窟!

眼前的一切景象——冰冷的金砖、跳动的炭火、裴徽威严的身影——瞬间变得模糊、扭曲、旋转起来。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被他死死咬住牙关压住。

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世间一切声音。

亲手……弑父?!

这个念头本身,就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将他残存的意志彻底击垮!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如同濒死的窒息声。

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散架。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刚刚因痛哭而通红的脸色,此刻褪尽血色,变得一片死灰,如同坟墓中爬出的尸骸。

他的瞳孔放大到极致,里面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混乱和……彻底的崩溃。

殿内落针可闻。

连炭火爆裂的声音都消失了,仿佛也被这残酷的抉择所冻结。

所有的目光,无论隐藏得多深,都死死聚焦在那具跪在地上、仿佛灵魂已被抽离的躯壳之上。

空气凝固到了极点,等待着最终的答案,或者……彻底的毁灭。

殿内,死寂如渊。

裴徽那轻描淡写却又字字千钧的命令,如同九霄神雷,狠狠劈在杨暄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

“亲手……斩杀父亲?!”

这念头带来的冲击,远比凌迟酷刑、挫骨扬灰都更猛烈、更残忍!

更灭绝人性!

它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粗暴地烙穿了杨暄心中最后一道自我安慰、自我欺骗的屏障——那点可怜的、关于父亲或许还有一丝底线、一丝父子情分的幻想。

将那个内心最深处、最不愿面对、最恐惧的终极抉择,赤裸裸地、血淋淋地、不容回避地摆在了眼前!

忠与孝,恩与仇,生与死……在此刻被推向了无法调和的极端对立,尖锐得如同悬崖两侧的刀锋,而他,被悬在中间,脚下是万丈深渊!

殿内沉水香的青烟袅袅盘旋,却驱不散那凝固如万载玄冰的空气。

炭盆里明明烧着上好的银骨炭,噼啪作响,此刻却仿佛失去了所有温度,只余下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

侍立一旁的李太白,素来洒脱不羁的眼神此刻精光爆闪,抚着长须的手指微微一顿;

而精通医术、心细如发的李季兰,更是瞬间攥紧了袖中的丝帕,脸色微微发白。

两人心中如同明镜:裴徽这冷酷话语背后,是深不可测、冰冷彻骨的帝王心术!

李太白内心如惊涛骇浪,忍不住暗忖不已:“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恩威并施的极致!是给杨暄一个用至亲之血与绝对的忠诚,来彻底斩断过去、证明自身价值的唯一生路!”

“更是将杨国忠未来的命运,残忍地、不留余地地钉死在他亲生儿子的抉择之上!绝了他的后路!”

“殿下……好狠,好绝,也好准的手腕!此子经此一炼,要么彻底崩溃化为齑粉,要么……就是一把淬了血、断了情、只认殿下一人的绝世凶刃!”

李季心头剧震,寒意更甚:“以子弑父……这是要彻底摧毁杨暄作为‘人’的情感根基,再重塑成一个只知‘忠’的冰冷工具啊!”

“殿下不仅要杨国忠的命,更要杨暄亲手斩断自己的根,从此成为无根浮萍,只能依附于殿下这唯一的参天巨树!这比任何酷刑都更摧心裂肺……”

巨大的、无法想象的痛苦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杨暄的四肢百骸。

他的脸庞瞬间扭曲变形,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着,额角青筋暴起,如同虬龙盘踞。

他死死咬住早已干裂出血的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一股浓烈至极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新的、温热的鲜血顺着嘴角蜿蜒流下,无声地滴落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板上,“嗒…嗒…嗒…”晕开一小朵、一小朵刺目惊心的暗红梅花。

他猛地闭上眼!仿佛要将这残酷的世界隔绝在外。

然而,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碎片,纷乱如雪:

父亲杨国忠那张威严但极为势利的脸,偶尔在无人时对他流露出的、极其罕见的、带着疲惫的慈爱眼神。

幼时元宵佳节,父亲难得清闲,牵着他肉乎乎的小手,走过长安朱雀大街喧嚣的灯市,人声鼎沸中,父亲的大手干燥而温暖,他仰头看着流光溢彩的花灯,咯咯笑着,父亲嘴角似乎也有一丝极淡的笑意……那温暖的感觉,此刻却像烧红的针,扎得他心口剧痛。

少年时因学业懈怠或行为不端,父亲那雷霆般的震怒,冰冷的眼神如同利剑,训斥的话语字字如锤,砸得他抬不起头,让他深感畏惧与疏离。

画面陡然翻转、扭曲!

变成他无数次午夜梦魇中的场面——裴徽的大军与父亲的大军进行拼杀!

冲天而起的血红色火光,遍地是残缺不全、死不瞑目的尸骸,空气里弥漫着焦糊味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绝望的哭喊、愤怒的咆哮、兵刃碰撞的刺耳尖啸……交织成一片鬼哭狼嚎的地狱之声!

而这一切的源头,那指挥大军、面目狰狞的魁首,赫然变成了他父亲杨国忠那张扭曲疯狂的脸!

最终,所有画面轰然破碎,定格在裴徽那双深邃如无底寒渊、掌控着他生死荣辱、仿佛能洞穿他灵魂所有角落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温度,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忠!孝!恩!仇!生!死!**

六个大字,如同六座燃烧着地狱烈焰的巨大石碑,轰然砸落在他灵魂深处!

化作两头狂暴绝伦的凶兽——一头是血脉相连、养育之恩的父亲;

一头是再造之恩、掌控生死的君王——它们咆哮着,撕咬着,用最原始、最残忍的方式绞杀在一起!

每一次爪牙的碰撞,都溅起灵魂的碎片!

杨暄感觉自己的头颅、心脏、乃至每一寸骨头都在被无形的巨力疯狂撕扯、碾磨,痛得他几乎要惨叫出声,灵魂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解,化为齑粉!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在极致的痛苦中被无限拉长,流逝了百年之久。

空旷的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被杨暄粗重如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几乎要碎裂的声音打破。

汗水浸透了他的内衫,冰冷的黏腻感紧贴着皮肤,更添一分绝望。他佝偻着背,跪在那里,像一尊被绝望和痛苦彻底掏空的泥塑。

李季兰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脖颈处剧烈跳动的血管和微微颤抖的指尖,那是濒临极限的身体信号。

她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自己也承受着那无形的重压。

终于——

如同溺水之人耗尽最后一丝氧气前的奋力挣扎,杨暄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几乎要裂开的眼睛深处,所有的挣扎、痛苦、犹豫、彷徨,在经历了极致的绝望与疯狂的内核风暴之后,被一种近乎毁灭的、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那是一种摒弃了所有退路、将所有属于“杨暄”这个人的情感、软弱、乃至人性,都投入了熊熊烈火中焚烧殆尽的狠厉!

一种玉石俱焚、向死而生的觉悟!

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儿子”的柔软彻底熄灭,唯余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以及在那冰冷之下,疯狂燃烧的、近乎献祭般的、只属于裴徽的忠诚火焰!

他抬起头,不再闪避,不再卑微地伏低身体,而是用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本源的目光,直直地、甚至带着一丝惨烈的挑衅,迎上裴徽那深不可测的视线!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砂砾在生锈铁皮上剧烈摩擦的声音,干涩刺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仿佛用灵魂在呐喊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呕出的血块:“若家父……若杨国忠!”

他第一次在裴徽面前直呼父亲名讳,声音带着一种自戕般的痛楚,却也透出斩断过去的狠绝,“真敢行此祸国殃民、分裂山河之大逆不道之举……”

杨暄一字一顿,仿佛每一个音节都重若千钧,都带着从自己心尖上硬生生剜下的一块血肉,都浸透了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那他便不再是罪臣之父!而是……国贼!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

“国贼”二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带着滔天的恨意,不知是对想象中的父亲,还是对逼迫他做出如此选择的命运,亦或是对他自己。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吸气的声音如同破旧风箱濒临散架前的最后拉扯,仿佛要将殿内所有残余的氧气和仅存的、支撑他站立的最后一丝勇气都吸入肺腑。

然后,他用尽全身残存的、被痛苦和决绝榨取出的所有力气,重重地、决绝地、如同将整个生命和未来都押上赌桌般,再次以头叩地!

“砰——!!!”

额头与冰冷坚硬的金砖猛烈碰撞,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沉重、更加令人心胆俱裂的闷响!

仿佛连地面都为之震颤。鲜血瞬间从破皮的额头涌出,染红了金砖,与他嘴角流下的血混在一起,显得格外凄厉刺目。

“殿下有命,卑职杨暄……万死不辞!愿为殿下斩此国贼,以血……洗刷己罪!”誓言如同染血的战鼓,带着一种惨烈而悲壮的决绝,在空旷的大殿中隆隆回荡,每一个字都撞击着殿内三人的耳膜与心灵,“若违此誓,天地共戮,人神共弃!永堕无间地狱,不得超生!”

最后的诅咒,是他给自己套上的、永世无法解脱的枷锁。

裴徽看着跪在下方,身体因巨大的情绪激荡和破釜沉舟的决绝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却又强撑着挺直脊梁的杨暄。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中,最后一丝冰冷的审视与精确的计算终于如同冰雪消融般缓缓散去。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织金蟒袍袖拂过冰冷的紫檀木扶手,发出细微而清晰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突兀。

在杨暄低垂的、被汗水、灰尘和鲜血模糊的视线中,一只沉稳有力、骨节分明的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那只手,修长而干净,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也象征着此刻……一线残酷而真实的生机。

杨暄浑身剧烈一震!仿佛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难以置信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生锈的机括,艰难地顺着那只象征着赦免与掌控的手,一寸寸向上移动,最终定格在裴徽的脸上。

裴徽的脸上,没有胜利者的笑容,也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审视与帝王威压。

他的眼神深邃依旧,如同亘古不变的星空,但其中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认可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那或许是对眼前这惨烈抉择结果的默然接受,或许是对这枚在痛苦烈焰中淬炼重生、锋芒毕露却也更易折断的利刃的审视与期许,又或许,是深藏眼底的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起来吧。”裴徽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能瞬间安定住濒临崩溃灵魂的力量。

杨暄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只代表着宽恕与信任的手上。

巨大的冲击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本能的敬畏与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夹杂着无尽空虚的战栗。

他颤抖着伸出双手——那双沾满冷汗、灰尘和刺目血迹的、冰冷而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的敬畏与一种近乎朝圣的虔诚,握住了裴徽那只温热而异常坚定的手。

一股强大而沉稳的力量传来,将他从冰冷刺骨、如同地狱入口的金砖地上,稳稳地拉起。

那力量,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热流,也注入了他被痛苦和绝望掏空的、濒临枯竭的身体和灵魂深处,暂时支撑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躯壳。

裴徽松开手,转身走回主位,步履沉稳。

他坐回紫檀御座,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威严,却多了一丝不容错辩的、盖棺定论般的决断:“此事,到此为止。”

这六个字,如同赦令,让杨暄紧绷到极限的心弦猛地一松,几乎虚脱。

但裴徽接下来的话,又让他几乎停止跳动的心脏再次被攫紧,狂跳起来:“你泄露机密,私纵国贼,按《唐律疏议》,当斩立决,株连三族。”

冰冷的律法条文如同铡刀悬落。

每一个字都让杨暄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仿佛再次冻结。

然而,“然”字一出,峰回路转!

“然,念在你我从小兄弟一场,情分犹在,”裴徽的目光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追忆,但很快被锐利取代,“且你往日统领煊赫门,肃清奸佞,拱卫京畿,功勋卓着,上下皆服,此乃实情。”

他肯定了杨暄过去的价值。

“此番又自陈其罪,尚有悔过之心,此乃其一。”

他的目光变得更深邃,牢牢锁住杨暄苍白的脸,“更兼……孝道虽悖于忠,亦是人性常伦。本王,准你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四个字,如同漆黑夜空中骤然炸响的惊雷,瞬间点燃了杨暄眼中那死寂的光芒!

那光芒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感激,以及一种几乎让他站立不稳的、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感。

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喉头哽咽,几乎要再次跪倒,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发自肺腑的激动与誓死效忠的狂热:“谢……谢殿下不杀之恩!殿下宽仁,如天恩浩荡!卑职……不,臣!杨暄,必肝脑涂地,粉身碎骨,以报殿下再造之恩!再生之德!九死无悔!”

他深深躬身,几乎要将头颅再次触地。

“肝脑涂地?”裴徽坐姿如渊渟岳峙,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厚重的殿墙和遥远的空间,投向了西南方向那崇山峻岭、蜀道难行的天际,语气带着一丝冷冽如冰的锋芒,“蜀道艰险,难于上青天,山川阻隔,消息难通。杨国忠若真与李玢(寿王)合流,凭借蜀地天险,割据一方,招兵买马,串联旧部……必成我大唐心腹之患,遗祸无穷,动摇国本!”

他点明了任务的极端重要性和危险性。

“本王命你,”裴徽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杨暄身上,带着千钧重担,“亲率一队煊赫门最精锐、最可靠的人马,秘密入蜀。

任务是追踪、渗透、查探杨国忠与李玢之动向,掌握其图谋、联络何人、积聚多少力量……乃至……”

他顿了顿,语气骤然降至冰点,带着凛冽的杀机,“必要时,执行雷霆一击!彻底消除隐患!你可能胜任?可有把握?”

最后一句,既是询问,也是最后的考验。

“能!殿下放心!臣定不辱命!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杨暄立刻挺直腰背,如同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带着血腥气的生机,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忠诚和一种急于证明自己价值、洗刷耻辱的迫切光芒,声音斩钉截铁,“煊赫门在蜀地虽无根基,但臣会亲自挑选最得力、最忠诚、最擅潜行、追踪、暗杀的死士精锐随行入蜀!必能如影随形,如跗骨之蛆,掌握杨国忠与李玢的一举一动!若其真有异动,图谋不轨……”

他眼中杀机骤然凝聚,锐利如出鞘的毒匕,手猛地按向腰间——那里虽因觐见早已卸去佩刀,此刻却仿佛已握紧了无形的、淬着至毒、注定要沾染至亲之血的利刃!

一股冰冷刺骨的煞气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臣,定亲自手刃此獠,取其首级,星夜兼程,献于殿下阶前!”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一去不复返、不成功便成仁的决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的冰碴。

“很好。”裴徽微微颔首,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满意之色,如同冰原上掠过的一丝微光。

“去吧。蜀地之事,由你全权负责,一应所需人手、钱粮、器械、情报支持,直接报于甲娘调拨。”他给予了极大的行动自主权和资源保障。

然而,就在杨暄心中狂喜与使命感升腾到顶点时,裴徽的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他,带着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警示,声音不高,却重若泰山,字字砸在杨暄心头:“记住,”

裴徽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本王要的,是结果。干净、利落、不留后患的结果。”

“不留后患”四字,他咬得格外清晰,目光深邃如渊,仿佛在提醒杨暄那“后患”可能包含的意义——不仅仅是杨国忠的性命,更是任何可能动摇这“结果”的人或事,包括……可能的妇人之仁。

杨暄心头凛然,瞬间明白了那目光中蕴含的未尽之意。

他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眼神变得更加冰冷坚硬,如同被打磨过的黑曜石,再次深深一躬,声音洪亮而坚定,充满了重获信任后的澎湃力量与破釜沉舟的决心:“诺!臣谨记于心!定不负殿下重托!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他清晰地将那四个字重复了一遍,作为最郑重的承诺。

裴徽不再言语,只是挥了挥手。

杨暄后退几步,动作带着久跪后的僵硬,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

他转身,迈着虽然依旧能看出一丝虚弱、却如同标枪般挺直的大步,向那殿门走去。

那原本佝偻颓丧、如同行尸走肉般的背影,此刻竟重新挺直如即将离弦的劲矢,仿佛卸下了背负已久的千斤道德枷锁,又毅然决然地背负上了另一份沉重却带着一线生机的使命——一份需要用至亲之血和彻底泯灭的亲情来完成的、注定染血的使命。

……

殿内。

李太白缓缓放下抚须的手,看着杨暄那消失在殿门光影中、仿佛被那道阳光吞噬又重铸的背影,又看向主位上神色重归莫测、眼神深邃如古井、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魂拷问与血腥交易从未发生过的裴徽,心中喟然长叹:“殿下驭人之术,鬼神莫测,已臻化境矣!非赦其罪,乃用其忠魂;非纵其情,乃断其归路,绝其退路。杨暄经此炼狱一劫,心中再无半分摇摆,其人性已为忠义所蚀。此子……经此淬火,心已成冰,刃已成魔,恐将更为凌厉,更为……冷酷无情,亦更为殿下手中一把指哪打哪、见血封喉的绝世凶刃了!”

一丝对人性被彻底扭曲、对这把“凶刃”未来可能带来的未知后果的忧虑,深藏于他睿智的眼底,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

李季兰则默默注视着金砖上那几处刺目的血迹——嘴角的,额头的。

她作为医者的敏锐让她甚至能想象出杨暄咬破嘴唇时那钻心的痛楚和叩首时头骨与金砖碰撞的闷响。

她心中五味杂陈,对裴徽手段的敬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交织。

她悄然取出一方洁净的素帕,无声地俯身,小心地将那几处血迹擦拭干净,仿佛要抹去这场残酷交易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但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却固执地萦绕着。

裴徽的目光则早已越过了殿门,越过了巍峨的宫墙,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牢牢锁定在西南蜀地那片云雾缭绕、易守难攻的崇山峻岭之间。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紫檀木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稳的“笃、笃”轻响,如同无声的战鼓。

长安城内的叛军余孽和零星动乱,在他眼中,不过是疥癣之疾,在他精心布置的罗网下,很快便会如同沸汤泼雪般消融平定。

而蜀地的风云……那依托天险、人心叵测、且可能被一个老谋深算的前宰相和一个野心勃勃的亲王搅动之地,很可能,才刚刚开始酝酿一场真正的风暴。

他从未轻视过杨国忠——那个曾经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老谋深算到了极点的宰相,即便如今落魄如丧家之犬,其能量和心机也绝不可小觑。

放虎归山?

不,他裴徽从不做这等愚蠢之事。

必须……要在最开始就斩草除根,永绝后患!

“嘎——!”

一声凄厉刺耳的鸣叫划破压抑的寂静。

一只通体漆黑如墨、羽翼闪烁着不祥寒光的寒鸦,不知从何处飞来,它奋力地拍打着翅膀,掠过朱红色的巍峨宫墙,像一支离弦的黑色箭矢,决绝地冲向那铅灰色、厚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苍穹深处,很快便化作一个微小的、挣扎的黑点,最终消失在茫茫云霭之中。

殿内,炭火依旧噼啪作响,跳跃着橙红色的光。

然而,那微弱的暖意,似乎再也驱不散这权力旋涡最中心弥漫着的、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来自地上的血迹,来自杨暄破碎的心,更来自一个儿子刚刚亲手为自己和父亲选定的、注定充满血腥的未来。

风暴,已在蜀地的群山间悄然酝酿。

……

……

夜,深沉如墨,仿佛一块巨大的、吸饱了墨汁的绒布,沉沉地覆盖在长安城上。

朔风,自西北荒原深处裹挟着蛮荒的寒意呼啸而来,它粗暴地掠过叛军营垒的方向,带来一股若有若无、却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那是焚烧后的焦糊味、浓烈刺鼻的马粪臭,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铁锈味,如同死亡本身在低语。

这风,像无形的鞭子,带着哨音,狠狠抽打着城楼每一块历经风霜的古老砖石,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悬挂在雉堞间的警戒灯笼,在狂风的撕扯下剧烈摇晃、呻吟,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挣扎的灵魂,在厚重、冰冷的城墙石壁上投下扭曲、舞动的巨大阴影。

那些影子时而拉长如鬼魅利爪,时而蜷缩如蛰伏的凶兽,给这肃杀的城头更添了几分不安与诡谲。

沿着长安城巍峨雄壮的轮廓线,稀稀拉拉的火把断断续续地延伸开去,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倚靠在冰冷垛口上的面孔。

那是执勤的守军士兵,他们的脸在火光下显得疲惫而麻木,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

沉重的眼皮如同灌了铅,不断耷拉着,又被强撑着睁开。呵欠一个接一个,带着浓浓的倦意和无奈。

他们目光空洞,有气无力地投向城外那片被沉沉夜色彻底吞噬的未知领域——那里,是叛军安庆绪的大营,是连绵的营火,更是死亡与恐惧的源头。

每一次风声鹤唳,都让他们本就紧绷的神经微微一颤。

城楼最高处的风口浪尖,裴徽的身影宛如一尊用玄铁精心浇铸而成的雕像,纹丝不动。

玄色的大氅被狂风卷起下摆,猎猎作响,如同战旗翻飞,更衬出内里那身暗绣云纹的郡王常服所蕴含的威严与肃杀。

他手中稳稳擎着一具来自天工城的黄铜双筒望远镜,冰冷的金属边缘几乎嵌入他紧抿成一条直线的薄唇,留下浅浅的压痕。

光影在他沉静如水的脸上跳跃、明灭,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下颌和深邃的眼窝。

那双眸子,透过精密的镜片,仿佛穿透了沉沉夜幕的重重帷幕,锐利地洞悉着数里之外叛军营垒中每一个细微的变化:篝火移动的轨迹、巡夜火把的间隔、马匹偶尔的骚动……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每一个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分析。

裴徽深知,越是看似固若金汤、防守“最虚弱”之处,越可能是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致命的刺杀往往就潜伏在这表面的平静之下,如同毒蛇藏于草丛,等待着致命一击。

更何况,在这长安守军中,谁能保证没有早已被根深蒂固的五姓七望世家门阀渗透、收买的暗子?

信任,在这座孤城里,是比黄金更奢侈的东西。

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如同两座沉默却蕴含着磅礴力量的山岳,牢牢拱卫着这位威势日重的年轻郡王。

左侧,诗剑双绝的李太白。

青衫磊落,看似随意而立,双手拢在袖中,一派名士风流。

然而,他周身气机圆融流转,与这呼啸的朔风隐隐呼应,宽大的袍袖在狂暴的风中竟只是微微拂动,而非狂舞。

腰间那柄名动天下的青莲剑,古朴的剑鞘在昏暗中折射着幽光,仿佛沉睡的蛟龙,随时会惊醒,发出震彻九霄的龙吟。

右侧,冷艳如冰的李季兰。

一身素净道袍,在污浊的风沙中竟纤尘不染,如同雪岭孤莲。

她那双清冷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寒潭,缓缓扫视着城楼上下每一个阴影角落、每一处可能的藏匿之地。

她的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砖石、洞穿人心,任何一丝潜藏的恶意都难以逃过这双法眼。

她指尖微不可察地捻动着,仿佛在感知着空气中无形的杀意波动。

裴徽缓缓放下望远镜。

镜筒离开眼睛的瞬间,他的瞳孔微微收缩,适应着近处的火光。

方才的观察,冰冷地印证了他最核心的预判:城北叛军大营,主帐区域灯火刻意稀疏暗淡,营造出一种松懈假象。

然而,在那片刻意营造的黑暗幕布之后,望远镜清晰地捕捉到了令人心悸的异常动态——大批骑兵,如同幽暗沼泽中集结的鳄群,在没有灯火的掩护下,正悄无声息地调动、集结!

马匹不安地踏着蹄子,铁甲片相互摩擦发出细微却密集的“沙沙”声,这一切都被风声和距离巧妙地掩盖。

那是一片蓄势待发的死亡暗流,其矛头,赫然指向长安西门!

“殿下!”一个洪亮如撞钟般的声音骤然撕裂了城头的沉寂,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

只见郭千里,顶盔掼甲,魁梧雄壮的身躯如同移动的铁塔,踏着沉重的步伐,“哐哐”地走上城楼。

他身后跟着两名同样甲胄鲜明、神情肃穆的亲兵。

郭千里插手行礼,动作刚猛有力,身上的精铁重甲随之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哗啦”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瓮城四面,柴薪火油,皆已齐备!只待殿下号令,管教那些狗贼有来无回!”

他的声音充满了战意和信心,试图驱散城头凝重的气氛。

紧随郭千里之后,一个带着几分圆滑、几分谨慎,如同丝绸滑过刀刃般的声音响起:“禀殿下,城内各处关隘、伏兵、引火之物,均已遵照钧令,布置停当,万无一失。”

说话的是兵部尚书、京兆尹元载。

他微微侧身,让出身后面色紧张、捧着厚重卷宗的随从。

元载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谨,细长的眼睛却像最精明的商人,飞快地在裴徽脸上扫过,试图从那张毫无波澜的面孔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满意或不满。

元载内心飞速盘算:布置是否还有疏漏?

裴徽的心思深沉如海,可千万不能在他面前露怯。

裴徽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郭千里刚毅粗犷的脸庞、元载精明闪烁的眼神,以及他们身后随从低垂的头颅。

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目光随即越过众人,投向了正从城楼内侧狭窄阶梯快步走来的身影——丁娘。

丁娘步履矫健而警觉,皮质的紧身劲装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曲线。

腰间悬挂的铜牌和数柄寒光闪闪的短刃,随着她迅捷的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与她平日里在元载床榻上展现的柔媚判若两人。

丁娘敏锐地捕捉到裴徽的目光,脚下步伐更快了几分。

行至近前,她单膝点地,抱拳行礼,声音清冷干练,不带一丝多余的情绪:“殿下,王延之所有潜出城外的明渠暗道,皆已彻底封死,断无疏漏。”

“其藏身之所,外围已由不良人精锐层层围定,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纵使此獠有通天之能,也插翅难飞!”

她汇报得清晰有力,显示出强大的掌控力。

然而,她顿了顿,清冷的声音里罕见地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如同冰面下暗流涌动:“然则……就在卑职前来复命之际,王延之突然跃上屋顶,无视重重围困,当众厉声呼喊殿下名讳!其声嘶力竭,言道:‘裴徽!某知你已入城!何吝一面!’”

丁娘抬起头,眼中寒光一闪,“此獠,意在求见!”

“殿下!”元载细长的眼睛瞬间眯成了一条缝,如同嗅到血腥味的毒蛇,立刻接口道,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意的急切和愤慨:“此獠狡诈阴险至极!求见是假!其真实意图,必是借机向城中潜伏的逆党传递殿下确已在此的行踪!搅乱视听,散布恐慌,动摇我军军心!其心可诛!当立斩以儆效尤,震慑宵小!”

元载的话语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紧张的气氛。

他身体前倾,官袍下的肌肉绷紧,目光灼灼地盯着裴徽,仿佛在等待着立刻下令的指示。

就在元载最后一个“诛”字那激愤的尾音尚未完全消散于凛冽夜风中的刹那——

异变陡生!

数名杀手同时对裴徽动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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