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那座掩映在繁花碧树深处的“琼华殿”,裴徽身上那股刚从尸山血海中带出的铁血肃杀之气,便如同被无形的暖流一层层冲刷,一分分敛去。
沉重的战靴踏在光洁如镜的汉白玉甬道上,发出的不再是金戈铁马的铿锵,而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他眉宇间深刻的冷厉渐渐被深切的忧虑和后怕取代,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对漂亮娘亲安危的恐惧。
那场针对至亲的、猝不及防的惊变,比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心胆俱裂。
殿门被侍立两旁、屏息凝神的侍女无声地推开。
一股清雅温润、仿佛融合了春日兰芷与冬日暖玉的馨香,瞬间如无形的屏障般涌出,温柔而坚定地包裹住裴徽,将他周身沾染的硝烟、血腥、以及战场上的肃杀寒意尽数驱散、净化。
这股熟悉的、独属于漂亮娘亲的气息,让裴徽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却又更添酸楚。
廊下垂手侍立的两名贴身侍女,见到风尘仆仆却难掩一身凛冽威势的裴徽,慌忙无声地深深福礼,几乎将头埋到胸口。
她们眼中除了对这位权势煊赫郡王根深蒂固的敬畏,更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庆幸——主母安然无恙,殿下终于归来!
天知道当叛贼闯入、刀锋加颈的那一刻,她们是如何的魂飞魄散。
此刻,那颗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才总算颤巍巍地落回了实处。
裴徽甚至无暇对侍女们颔首示意,他全部的心神都系在殿内那道纤弱的身影上。
他脚步急促却刻意放轻,径直穿过布置得清雅脱俗的外殿,走向主殿深处。
空气中,除了那沁人心脾的馨香,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安神药草气息,无声地诉说着此间主人刚刚经历的风暴。
他停在雕花木门前,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凝聚起所有的温柔与力量,才轻轻将门推开。
柔和而明亮的午后光线,如同金色的溪流,瞬间倾泻而出,照亮了殿内光洁的地板,也映亮了裴徽深邃的眼眸。
他的目光,第一时间便捕捉到了窗边软榻上的那抹身影。
只见杨玉瑶,这位名动天下、艳冠京华的虢国夫人,正虚弱地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
金黄的夕阳慷慨地透过精致的云母窗棂,被切割、过滤成无数细碎跳跃的金色光斑,柔和地洒落在她周身。
这光晕仿佛带着神圣的意味,为她镀上了一层朦胧而圣洁的辉光,将她那份惊心动魄、超越凡俗的美,衬托得愈发飘渺出尘。
纵使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劫难,纵使眉宇间清晰地残留着惊悸过后的苍白与深深的、几乎刻入骨髓的疲惫,那份足以颠倒众生的绝色却未曾有丝毫折损,反而因这份脆弱而更添一种惊心动魄的凄美。
岁月仿佛对她格外仁慈,肌肤依旧胜雪,欺霜赛玉,在柔和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细腻的光泽,不见一丝瑕疵。
精心描摹的远山黛眉下,那双被誉为“翦水秋瞳”的美眸,此刻不复往日的顾盼神飞,而是带着几分迷离的水光,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劫后余生的恐惧。
那水光潋滟,波光流转间,便透出令人心碎的柔弱风致。
她身着素雅的月白色云锦宫装,宽大的衣袖因斜倚的姿势滑落至肘弯,露出一截凝脂般细腻无瑕的小臂,脆弱得仿佛一折即断。
乌黑如瀑的长发并未如常般高绾成华丽繁复的发髻,只是松松地挽了个慵懒的堕马髻,斜斜插着一支通体温润无瑕的白玉簪子。
几缕青丝不经意地垂落颊边,随着她微弱的呼吸轻轻拂动,衬得那张精致小巧、完美无瑕的脸庞愈发楚楚可怜,惹人无限怜惜。
当真是应了那句“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无愧于世人加诸于她的“天下第一美妇”之誉。
此刻,她微微侧首,失神地望着窗外庭院中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繁花树影,纤细如葱白的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地绞着手中一方素白的丝帕,几乎要将它绞碎。
那份深植于骨髓、与生俱来的雍容高贵,与刚刚从鬼门关挣脱后残留的惊魂未定、柔弱无助,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仿佛一件价值连城的薄胎玉器,虽历经劫难未碎,却已布满了细密的裂痕,轻轻一触便会彻底崩塌。
“娘亲!”裴徽喉头猛地一哽,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心头最柔软、最不容触碰的地方被狠狠揪了一下,疼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所有的杀伐决断、所有的运筹帷幄都在这一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快步上前,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致轻柔与温润,与半个时辰前在白虎堂中那个眼神如刀、下令屠尽叛贼余孽的冷血郡王判若两人。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母亲身上,不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生怕看到任何伤痕。
杨玉瑶闻声,如同受惊的蝶翼般猛地一颤,迅速转过头来。
当看清逆光中大步走来的熟悉身影,看清儿子那张写满担忧与心疼的刚毅面庞时,眼中的迷离、强装的镇定瞬间如同脆弱的琉璃般土崩瓦解,被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惊喜和那依旧盘踞在眼底深处的恐惧所取代。
“徽儿!”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如同受惊的玉鸟发出的哀鸣,带着明显的泣音。
她挣扎着想要起身,似乎想要确认这不是梦境,然而双腿却因长时间的恐惧和虚软无力,身体晃了晃,竟未能成功。
裴徽心头大恸,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单膝重重跪倒在软榻前冰凉的地板上,毫不犹豫地伸出那双温热有力、曾执掌千军万马、也曾沾染无数敌人鲜血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母亲那双冰凉得刺骨、且仍在微微颤抖的柔荑。
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如刀绞。
“娘亲!儿子来迟了!让您受此大难,受惊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自责和揪心的疼惜。
他目光焦灼,近乎贪婪地、一寸寸仔细端详着母亲的脸庞、脖颈、手臂,确认除了精神上遭受的巨大惊吓,那欺霜赛雪的肌肤上并无任何外伤血痕,那颗悬在万丈深渊之上的心才略略松了一分。
然而,那份后怕,如同冰冷的毒藤,不仅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
对策划这一切的元凶——高尚的刻骨恨意,如同熔岩般再次在胸腔里汹涌澎湃,几乎要焚尽他的理智。
“娘没事……徽儿,娘真的没事了……”虢国夫人感受到儿子掌心传来的、令人心安的热度和力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立刻反手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握住那双大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恐惧都通过这紧握传递出去,再汲取回那份能撑起她天地的力量。
美眸中瞬间蓄满了晶莹的泪水,在眼眶中倔强地打着转,她强忍着不让它落下,声音哽咽破碎,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是娘不好……是娘太蠢,轻信了人,引狼入室……差点……差点就……”
回想起那冰冷的刀刃紧贴颈间肌肤的瞬间,那歹徒眼中毫不掩饰的凶残和恶意,那令人作呕的气息……她娇躯抑制不住地又是一阵剧烈颤抖,后面的话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喉咙,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和更紧的、几乎要嵌入儿子掌骨的紧握。
“不!不怪娘亲!”裴徽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坚决如铁,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疼惜与更深的自责,“是那些逆贼!是高尚!他们太过阴险狡诈!丧心病狂!竟拿……竟拿韩国夫人幼子的性命相胁!”
提到同样身陷囹圄、生死未卜的二姨,裴徽的声音也不自觉地低沉下去,带着一丝沉重和复杂。
他深知姨母与母亲感情极深。
虢国夫人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也承载不住,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在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留下晶莹的痕迹。
这泪水既是为自己所受的惊吓,更是为亲姐妹韩国夫人深切的担忧与同情。、
“二姐她……可怜见的!为了孩儿,被那畜生逼迫……如今落在那些豺狼手中,想必……想必更是凄惨无助……”她抬起另一只冰凉的手,颤抖的指尖带着无限眷恋和确认,轻轻抚摸着裴徽棱角分明、沾染风尘却依旧英挺刚毅的脸颊。
指尖传来的温热而真实的触感,让她漂浮不定的心终于找到了一丝落点,仿佛要一遍遍确认眼前这给予她无限安全感的儿子并非惊魂中的幻影。
“徽儿……幸好……幸好你……深谋远虑,早早安排了影七……潜伏在高尚旁边……”提到那个在千钧一发之际如同鬼魅般出现、救她于刀锋之下的暗卫,她眼中闪过一丝劫后余生的感激,“若非他……关键时刻劫持了高尚……娘……娘怕是……”
她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更加用力地抓住儿子的手,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生机。
“娘亲放心,”裴徽感受到母亲指尖的冰凉和颤抖,心如针扎。
他轻轻抬起手,用粗糙却无比温柔的指腹,小心翼翼地替母亲拭去脸颊上滚烫的泪痕,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擦拭稀世珍宝,声音却带着一种磐石般不容置疑的力量。
“影七此番立下擎天保驾之功,护得娘亲周全,儿子自有重赏,定不负他赤胆忠心。至于韩国夫人母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
姨母杨玉佩与母亲感情深厚,其幼子更是无辜稚子。
虽然姨母一家在朝中立场微妙,但此刻……他很快压下所有思绪,眼神恢复清明与决断。
“毕竟是孩儿的亲姨娘和表弟,血脉相连。若能救,孩儿自当尽力营救,绝不会坐视不理。”
他深知此刻母亲最需要的就是亲人的平安消息作为慰藉。
“那卑鄙小人高尚……”提起这个名字,裴徽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同万载寒冰,周身原本收敛的气息骤然爆发,一股凛冽刺骨的杀机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连殿内温暖的空气似乎都瞬间下降了好几度,让侍立在远处的侍女都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儿子已命魏建东戴罪立功,率领精锐,布下天罗地网!必将他生擒活捉!”裴徽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来自九幽地狱,每一个字都淬着刻骨的恨意,“碎尸万段亦难消我心头之恨!此仇,儿子定要他们百倍、千倍偿还!用他们九族的血,来洗刷娘亲今日所受的惊吓与屈辱!”
感受着儿子话语中那份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以及话语背后所代表的强大无匹、足以碾碎一切威胁的力量,虢国夫人杨玉瑶心中那如同跗骨之蛆的恐惧和后怕,终于被一种踏实的、厚重的安全感缓缓驱散、替代。
紧绷的心弦骤然松弛,强撑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她再也忍不住,像一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孩子,带着无尽的依赖和后怕,轻轻地将自己整个依偎进儿子宽阔坚实、如同山岳般可靠的怀抱中,将犹带泪痕的脸颊深深埋在他沾染着淡淡血腥与风尘气息的胸前战袍上,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劫后余生最珍贵的温暖与无与伦比的依靠。
她低声呢喃,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全然的信任:“娘知道……娘知道徽儿定会为娘做主……你是娘的依靠……只是……徽儿,”
她忽然又想起什么,抬起头,美眸中盛满了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母亲对儿子的担忧,“万事小心……刀剑无眼……那些叛贼,都是亡命之徒……”
即使儿子已强大到足以掌控局势,那份源自天性的、对骨肉的牵挂与担忧,也从未停止过。
“对了!”杨玉瑶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裴徽怀中抬起头,美眸瞬间睁大,里面充满了急切和新的恐慌,她紧紧抓住裴徽的臂膀,“你去救你小姨娘!她人呢?可平安脱险?”
杨玉环不仅是她最疼爱的幼妹,更是这些年整个杨家荣华富贵、乃至在朝堂上屹立不倒的根基所在!
她的安危,牵动着太多人的心,尤其是杨玉瑶的心。
“娘亲放心,”裴徽感受到母亲的紧张,连忙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温言安抚,语气沉稳而笃定,试图传递最大的信心,“孩儿亲自率军追到了马嵬驿,已将小姨娘成功救出险地。此刻,她正由孩儿麾下最精锐的‘玄甲卫’大军层层严密保护,车驾稳妥,已启程向固若金汤的天工之城而来。”
“小姨娘虽受惊吓,但凤体无恙。”
他稍作停顿,眼神变得锐利,“只是长安战事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叛军主力虽被击溃,但残部犹在,长安城内暗流汹涌,局势刻不容缓。”
“为确保大局不失,孩儿才不得不提前快马赶来天工之城主持军务,稳定人心。而平息长安乱局的关键一步……”他的声音沉了沉,“就在今夜,孩儿必须亲自潜入长安城,与城外部署的大军里应外合,彻底灭了叛军!”
“救下了……平安就好……谢天谢地……”杨玉瑶闻言,先是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了一半。
但紧接着听到“今夜便要潜入被叛军重重围困、如同龙潭虎穴般的长安城”,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方才还要煞白!刚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蹦出来!
她死死抓住裴徽的衣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尖利:“徽儿!不可!万万不可!长安如今是什么地方?被叛军围着,随时叛军都可能攻破长安。”
“你……你是一军主帅,是当朝郡王!怎能亲身犯此奇险?万一……万一有个闪失……”
她不敢再说下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仿佛儿子马上就要踏入鬼门关。
裴徽看着母亲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心中暖流与酸楚激烈交织。
他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温言细语,声音放得极低极柔,如同哄劝孩童,反复保证自己准备如何充分、计划如何周密、身边有影七等绝顶高手贴身护卫、城内亦有忠心的暗桩接应……他列举了种种保障,甚至搬出了自己过往无数次深入险境都能全身而退的经历,才勉强将母亲从崩溃的边缘拉回,安抚住她惊魂未定的心神。
然而,安抚好母亲的同时,他心中的杀意与时间带来的紧迫感却如同被浇了油的烈火,燃烧得更旺、更烈!
母亲的眼泪和恐惧,是他心头最不能触碰的逆鳞,亦是催动他复仇烈焰的薪柴。
殿内,清雅的馨香与淡淡的药草味混合着,母子相拥的身影在细碎的金色光斑中定格,劫后余生的温情之下,是暗流汹涌的杀机与即将到来的、更加凶险的暗夜征程。
……
……
夜色,浓稠得化不开,仿佛一张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毡毯,沉沉地覆盖在长安城上空。
星月隐匿,万籁俱寂,只有偶尔从远处叛军营垒传来的刁斗声,以及城内更夫压抑的梆子声,才提醒着这座煌煌帝京正身处铁壁合围之中。
裴徽站在天工之城深处一处毫不起眼的石室入口前,身形挺拔如松,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火光下闪烁着冷静而锐利的光芒。
长安城内的一切——叛军如狼似虎的最新动向、守军将士们强撑着的士气、粮仓里日渐消耗殆尽的储备、以及那至关重要、关乎今夜成败的“寅时三刻”行动——这些千钧重担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必须亲自掌控,亲自坐镇长安的心脏!
“殿下,密道入口已确认安全。”一名全身笼罩在黑色劲装下的护卫低声禀报,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带着一丝回响。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