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如水的月光仿佛将白日的喧嚣与琐碎都洗涤干净,只留下满院的清辉与宁静。程曦独自站在庭院中,并未感到丝毫孤寂,反而有种与这老宅、与这天地融为一体的安然。她缓步走到青石渔池边,借着皎洁的月光,能看到几尾锦鲤并未完全沉睡,偶尔会慵懒地摆动一下尾鳍,在水面漾开一圈极淡的涟漪,鳞片在月下闪过一道幽微的光,旋即又隐入墨色的水草深处。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微凉的池水,触感细腻。白日里与刘鹏的偶遇,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此刻才真正沉静下来,泛起几圈思绪的波纹。她想起少年时,刘鹏也是个有些腼腆的男孩,会在她家窗外吹一声不太响亮的口哨,然后推着自行车,等她一起上学。那时的他们,谈论的是未解的数学题,是即将到来的考试,是操场边新开的花。时光荏苒,当年那个少年如今已被世俗的成功学重新塑形,浑身散发着急于被认可的符号。程曦并无鄙夷,只是感到一种淡淡的惘然。每个人都在生活的洪流中被冲刷、塑造,走向不同的彼岸。她很庆幸,爷爷给予她的,不仅仅是优渥的生活,更是一种内在的定力,让她懂得辨识什么是浮华表象,什么是真正值得珍视的底蕴——就如同这座老宅,不张扬,却自有其不可动摇的根基与风骨。
她在池边一块被月光照得发亮的青石上坐下,仰头望着檐角那一方被切割得格外精致的夜空,星子疏朗。耳边似乎又隐约回响起父亲睡前哼唱的那几句《贵妃醉酒》的腔调,苍凉而婉转。这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所守护的,正是这份看似平常却无比珍贵的“底蕴”——家族的温情,文化的传承,以及内心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的绝对寂静。程曦回头,见是父亲披着一件薄外衫,也走了出来。
“爷爷,您怎么还没睡?是茶水喝多了,还是我吵到您了?”程曦连忙起身,关切地问道。
程老爷子摆摆手,脸上带着平和的笑意:“人老了,觉就少了。看到你这儿还亮着灯,就出来看看。夜里风凉,别坐太久。”他走到程曦身边,也望向那池静水,“在想事情?”
程曦挽住爷爷的手臂,将头轻轻靠在他不算宽阔却异常安稳的肩上,就像小时候一样。“没什么,就是觉得,这里真好。白天碰到刘鹏,看他现在那样,再回到这里,感觉像是两个世界。”
程老爷子了然地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鹏飞那孩子(刘鹏的小名),小时候看着还挺灵光,就是心气有些浮躁。他父亲走得早,母亲又宠得厉害,一门心思盼他出人头地,可能……也是被那份期望催得太紧了。人啊,有时候太想证明自己,反而容易迷失本心。他能有今天的成就,想必也付出了不少,只是方式不同罢了。” 老爷子的话语里没有评判,只有一份历经世事的通透与宽容。“你能守住自己的方寸之地,不随波逐流,爷爷很欣慰。这宅子,当初按你的图纸建,就是看中了你笔下的那股‘静气’和‘根骨’。现在看来,这宅子像你,你也像这宅子。”
老爷子的话像暖流,熨贴着程曦的心。她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她的价值,她的幸福,就根植于这充满爱和理解的家庭,根植于自己热爱并为之努力的事业之中。
“爷爷,谢谢您。”千言万语,化作一句最简单的感激。
“傻孩子,跟爷爷还客气。”程老爷子笑了,眼角的皱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走吧,回屋睡吧,明天不是还要陪睿睿和悠悠去捞小鱼吗?我可答应他们了。”
“好。”
爷孙俩相携着,踏着月光,慢慢走回屋内。书房里,那盏元代琉璃盏在清冷的月辉下,釉色显得更加深邃静谧,仿佛一位守护家族秘密与温暖的古老精灵。
第二日,晨曦微露,鸟鸣便代替了闹钟,将老宅从沉睡中唤醒。
程曦起得很早,或者说,是被孩子们兴奋的窃窃私语和轻快的脚步声“叫”醒的。睿睿和悠悠早已穿戴整齐,扒在门框边,眼巴巴地等着妈妈和外公起床,履行昨日“捞小鱼”的承诺。
早餐是清粥小菜,配上厨师自己做的花卷和酱菜,简单却美味。程老爷子胃口很好,看着两个活泼的孙辈,连喝了两碗粥。饭桌上,悠悠奶声奶气地追问:“外公,小鱼儿起床了吗?它们吃早饭了吗?我们现在可以去看了吗?”
逗得程老爷子哈哈大笑:“起了起了,太阳公公都起来了,小鱼儿肯定也起了。等我们吃完,外公就带你们去!”
早餐后,阳光正好,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庭院。程老爷子果然守信,找出两个小巧的、纱网做成的小捞鱼网,递给跃跃欲试的孩子们。当然,真正的“捕捞”是不可能的,只是让他们在浅水区,学着外公的样子,假装捞一下,感受那份乐趣。
程曦没有加入,她拿着相机,远远地站着,记录下这温馨的一幕。阳光下,父亲微微佝偻着背,耐心地指导着两个小家伙如何弯腰,如何下网,如何不惊动鱼儿。睿睿一脸认真,模仿得有模有样;悠悠则更多的是好奇,小网在水里胡乱划拉着,溅起小小的水花,自己乐得咯咯直笑。锦鲤们似乎也习惯了这偶尔的“骚扰”,灵巧地避开网兜,依旧悠游自在。
松柏的青翠,青石的沉稳,池水的灵动,与一老两少的身影构成了一幅生机盎然又充满天伦之乐的画卷。程曦看着镜头里的父亲,他脸上的笑容是那样纯粹而满足,仿佛所有的疲惫和岁月的痕迹,都在孙辈的欢笑声中被抚平了。她再次确信,这样的陪伴,远比任何昂贵的礼物更能滋养老人的心。
玩闹了约莫半个时辰,程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有些气喘。程曦便上前,哄着孩子们收了网,带他们去洗手擦脸。老爷子坐在池边的石凳上休息,看着女儿和孙辈,目光慈爱而悠远。
午睡过后,程曦在书房处理一些工作室的紧急邮件。孩子们则由保姆带着,在院子里玩积木。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起来,看来电显示,是刘鹏。
程曦微微蹙眉,但还是接了起来,语气平和:“喂,刘鹏?”
电话那头传来刘鹏热情不减的声音:“程曦,没打扰你吧?昨天聊得仓促,后来我越想越觉得,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怎么也得好好聚聚。正好,晚上我组了个局,就在‘云顶会所’,几个朋友都是圈子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对你工作室的发展肯定有帮助!怎么样,给个面子,过来坐坐?”
“云顶会所”是城里最顶级的私人会所之一,以奢华和隐秘着称,是刘鹏这类人热衷的社交场所。
程曦几乎能想象到那边灯红酒绿、推杯换盏的场景,这与她此刻身处的宁静老宅,以及她内心追求的淡泊,格格不入。她再次婉拒:“刘鹏,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真的在老家陪老爷和孩子,走不开。而且我的工作室定位比较小众,可能不太适合那种场合。”
刘鹏似乎有些不解,甚至觉得程曦有些不识抬举:“哎哟,我的程大小姐,你这可是把自己圈在小圈子里了!做生意嘛,就是要多认识人,多交流!机会都是喝出来的、聊出来的!陪老爷子孩子哪天不行?这可是拓展人脉的好机会!”
程曦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刘鹏,我理解你的想法。不过,我认为,真正能长久的合作,靠的不是酒桌上的热情,而是彼此认可的理念和实力。而且,对我来说,陪伴家人的时光,是任何‘机会’都无法替代的。真的很感谢你,心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刘鹏才有些悻悻地说:“好吧好吧,你们文化人,就是清高。那……下次有机会再说。”
挂了电话,程曦轻轻吐了口气。一抬头,发现程老爷子不知何时站在书房门口,正看着她,眼中带着了然和赞许。
“是鹏飞那孩子?”程老爷子走进来,在书案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
“嗯,邀我去参加个饭局,我推了。”程曦简单说道。
“推得好。”程老爷子颔首,目光落在书案那盏琉璃盏上,“有些人,把交际当事业,把热闹当充实。殊不知,真正的底蕴和力量,往往来自于静守和专注。”他伸出手,苍老的手指轻轻抚过琉璃盏冰润的表面,“就像这盏琉璃,历经战火流离,朝代更迭,它能完好无损地传世,靠的不是张扬夺目,而是它内在的坚韧和岁月赋予的这份温润。我们程家,能几代书香传家,靠的也不是攀附权贵、追逐名利,而是‘读书继世,忠厚传家’这八个字。”
他看向程曦,目光深邃:“曦曦,你做得对。不慕浮华,守住本心,珍惜眼前人。这才是我们程家的风骨。吴家那边,想必也是如此教育子女的。所以啊,我和老吴头‘攀比’,比的其实就是谁家的孩子,更能记住并践行这些最简单的道理。”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让程曦对父亲和吴老爷子之间那种独特的“攀比”有了更深的理解。那并非世俗的较量,而是两位智慧老人,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互相印证和欣慰于家族精神传承的成功。
晚饭后,程曦没有让保姆动手,亲自下厨,用老宅小厨房里备着的材料,煮了一锅清淡的冰糖雪梨银耳羹。秋日干燥,这羹汤最是润肺养人。
她端着温热的羹汤来到程老爷子房间时,老爷子正戴着老花镜,就着台灯,翻阅一本厚厚的族谱。
“爷爷,歇会儿眼睛,喝点羹汤。”程曦将白瓷小碗放在父亲手边。
“哎,好,好。”程老爷子摘下眼镜,欣慰地接过碗勺。
程曦顺势在程老爷子身边坐下,目光落在摊开的族谱上。泛黄的纸页,工整的毛笔小楷,记录着程氏一族绵延的历史。“爸,您又在看这个了。”
“人老了,就总爱回头看。”程老爷子慢慢搅动着羹汤,语气悠远,“看看祖先们走过的路,经历的事,会觉得眼前这点小烦恼,实在不算什么。你看这里,”他指着一处,“你的高祖父,曾是前清翰林,国变后,毅然辞官归隐,开馆授徒,留下了‘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的家训。还有这里,你的曾叔祖,战乱年代,散尽家财救助乡邻……我们程家,没出过多少显赫的高官巨富,但世代清白,仁心待人,这才是最宝贵的财富。”
他看着程曦,眼神充满了期许:“曦曦,我把这老宅按你的图纸建起来,把这族谱,还有这盏琉璃盏留给你,不仅仅是留给你物质的东西,更是希望你把这份家族的精神,这份‘静气’和‘根骨’,传承下去。传给睿睿,传给悠悠,让他们无论将来走到哪里,都知道自己的根在何处,魂系何方。”
程曦握住程老爷子的手,那双手虽然布满皱纹,却依然温暖有力。她郑重地点头:“爷爷,您放心,我懂。我会的。”
这一刻,爷孙之间,无需更多言语,一种关于传承的庄重与默契,在心间静静流淌。窗外的月色,一如昨夜般皎洁,而屋内的温情,似乎比昨夜更加浓稠深厚。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程曦彻底放下了工作室的工作,手机也调成了静音,全心全意地陪伴爷爷和孩子。他们一起在院子里晒太阳,听爷爷讲古;一起下棋,听爷爷品评戏曲;甚至一起动手,帮老花匠整理了一下后院的花草。睿睿和悠悠在这充满自然意趣和人文气息的环境里,也变得格外乖巧懂事,缠着外公问各种天真却充满想象力的问题。
程老爷子脸上的笑容几乎没有断过,精神头也足了很多。那盏元代琉璃盏,始终静静地立在书案上,见证着这寻常却又无比珍贵的家庭日常,它那温润的光泽,仿佛也因为这人间的烟火温情,而变得更加灵动柔和。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周日下午,程曦的丈夫皓辰出差结束,直接开车来接他们回家。
睿睿和悠悠听说小姨夫来了,欢呼着跑了出去。程曦则开始和保姆一起收拾行李。程老爷子站在院子里,看着女婿一手一个抱起两个孩子,脸上带着笑,眼神却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落寞。
皓辰是个沉稳体贴的人,先跟岳父打了招呼,问了安好,又特意说道:“爸,吴薇(假设是皓辰的姐姐或妹妹,代表吴家)昨天还打电话,说吴叔叔念叨您呢,约您下周末一起去听新排的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