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这座位于城郊的老宅,白墙黛瓦,掩映在一片翠竹之中,仿佛是从江南水墨画中剥离出来的一隅静土。这宅子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润着程老爷子对孙女程曦深沉而独特的爱。
当年,程曦还在大学又攻读建筑设计,凭着对传统中式美学的痴迷和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灵气,画下了这栋宅子的初步设计图纸。那本厚厚的、页角有些卷边的素描本,承载着她无数的构思与梦想。她将传统中式建筑的对称、稳重与留白意境,与现代居住的舒适需求巧妙融合。程老爷子看到图纸时,眼中满是惊艳与骄傲,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收好了那本册子。
谁也没想到,在程曦二十岁生日那天,爷爷带着她来到这片早已选好的宅基地前,指着那栋已然按照她图纸施工、初具雏形的建筑,声音温和而有力:“曦曦,看,这是爷爷送你的生日礼物。你的梦想,爷爷帮你把它立在土地上。” 那一刻,程曦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不仅仅是一份贵重的礼物,更是爷爷对她才华毫无保留的肯定与支持。
如今,宅子已历经数年风雨,时光非但没有磨损它的美,反而赋予了它更深沉的韵味。沉稳的深色木质结构,镂空的雕花窗棂,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中式建筑的端庄与典雅。室内的陈设也多是明清风格的仿古家具,线条简洁流畅,空间开阔疏朗,没有过多繁复的装饰,却自有一种让人心静的底蕴。按照程老爷子的习惯,每年端午前后,天气渐热,城里喧嚣,他便会搬来老宅住上一段时日,享受这里的清幽与凉爽。
接到程曦电话后,程老爷子立刻精神抖擞地指挥起家里的佣人。
“快,把西厢房那两间最大的客房彻底打扫干净,被褥都拿出来晒晒,要带着阳光味道的。”
“对对,就是曦丫头最喜欢的那几间,窗户要对着后院竹林的。”
“小少爷和小小姐喜欢的玩具,上次他们落下的画本,都找出来摆好。”
老爷子拄着拐杖,亲自在院子里督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悦和期待,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几岁。那件被他视若珍宝的元代琉璃盏,也被他特意从城里的书房请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老宅书案最醒目的位置,温润的釉色在透过窗棂的光线下,流淌着千年时光沉淀下的柔光,静静地见证着这个家的温暖。
下午的阳光变得柔和了些,程曦处理完工作室积压的事务,交代好助理未来两天的安排,便驱车前往老宅。工作室是她毕业到现在一手创办的,专注于高端定制服饰与软装设计,融合了不少传统刺绣、扎染元素,虽规模不大,但在圈内已小有名气。她享受这种将美学融入生活的创造过程,也感恩于能将爱好变成事业。
车子停在老宅外的青石坪上,程曦拎着给父亲和孩子们准备的些小点心,踏着熟悉的石板路向大门走去。老宅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带着竹叶的清香,让她忙碌了一天的神经瞬间松弛下来。
刚走到门口,还未及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略显陌生,却又带着几分熟悉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程……程曦?是你吗?”
程曦蓦然回头。
只见不远处停着一辆崭新的、线条嚣张的豪华跑车,车旁站着一个男人,约莫三十五六的年纪,穿着一身明显价格不菲的奢侈品牌休闲装,手腕上戴着一块金光闪闪的名表,整个人散发出一种“我很有钱”的气息。他脸上带着看似热情,实则有些浮夸的笑容。
程曦在记忆中搜寻了片刻,才将这张略显发福的脸与一个名字对上号——刘鹏。是她初中、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就住在附近另一片别墅区。那时候,他经常一大早跑来等她,然后一起骑自行车上学。少年时代的刘鹏,家境虽也不错,但远不是现在这副模样。时光改变了很多东西。
“刘鹏?”程曦有些意外,但还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好久不见。”
“哎呀,真是你啊程曦!我说看着背影就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气质还是那么出众,一眼就能认出来!”刘鹏快步走上前,言语间带着一种熟稔和刻意的恭维。
程曦无奈地在心底轻轻摇头,面上却依旧平和:“你找我,是有事情吗?”
刘鹏仿佛没听出程曦话里的疏离,自顾自地上下打量着程曦,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几分探究:“怎么,这么久没见,还是那么漂亮。怎么样,结婚了吗?听说你现在自己开了家工作室?搞设计的?”
他语速很快,带着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急切和炫耀欲:“我就说嘛,你从小就文艺,现在干这个正合适。不过自己干挺辛苦的吧?怎么样,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捧捧场?我认识不少老板,公司开得挺大,装修、员工服装什么的,需求不小!一个电话的事儿!”
他拍了拍胸脯,一副“万事包在我身上”的架势。
程曦看着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淡淡的怅惘。岁月果然是一把雕刻刀,将曾经那个或许还有几分青涩的少年,雕琢成了如今眼前这个被物质和世故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中年人。他所有的言行,似乎都在急切地向外证明着自己的成功和价值。
她微笑着,语气依旧沉稳,像老宅院中那池不起波澜的春水:“谢谢你的好意,刘鹏。好久不见,你现在……嗯,和以前一样热情。”她巧妙地避开了关于婚姻状况的探问,也婉拒了他“捧场”的提议,“工作室目前还好,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慢慢来,倒也踏实。你的朋友们若真有需求,让他们直接联系我工作室就好,公事公办。”
她的态度不卑不亢,既表达了感谢,也划清了界限。
刘鹏似乎有些意外,他或许习惯了用这种方式与人建立联系,却没想到在程曦这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他讪讪地笑了笑,又扯了几句闲话,询问了一下程老爷子的近况,便借口还有应酬,钻回了那辆耀眼的跑车里,引擎轰鸣着离开了。
程曦站在原地,看着车子远去的尾灯,心中并无太多波澜。每个人选择的生活不同,追求也不同,无所谓高下,只是道不同而已。她转身,轻轻推开了那扇厚重的、带着铜环的老宅木门,将门外那个浮华喧嚣的世界,轻轻关在了身后。
一踏入老宅,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外界的喧嚣与浮躁瞬间被隔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宁静与安详。
前庭宽敞,青石板铺地,缝隙间点缀着茸茸青苔。转过照壁,便是内院。院中景致,正是按照程曦当年图纸上勾勒的意境所建。一棵苍劲的古松与一株挺拔的翠柏相依而立,枝干虬结,四季常青,象征着坚韧与长寿。松柏之下,是一方以天然青石垒砌的渔池。
池水清澈见底,几尾色泽艳丽的锦鲤正悠然自得地穿梭在嶙峋的石缝与摇曳的水草之间。它们时而聚拢争食,时而倏然散开,鳞片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闪烁着金、红、白交织的斑斓光彩,为这方沉静的空间注入了无限的生机与灵动。
程曦走到池边,俯身看着水中自在嬉游的鱼儿,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工作的疲惫,方才与故人相遇带来的那一点点微澜,都在这一刻被这院中的静气洗涤殆尽。
“小姨!” 两声清脆的童音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两个小小的身影从西厢房跑了出来,正是程潇的一双儿女,五岁的哥哥睿睿和三岁半的妹妹悠悠。他们像两只快乐的小鸟,扑进程曦的怀里。
“慢点跑,别摔着。”程曦蹲下身,将两个孩子紧紧搂住,在他们红扑扑的小脸上各亲了一口,“有没有想小姨?有没有听外公的话?”
“想了!我们可乖了!”睿睿抢着回答,“外公教我们认字,还给我们讲松树和柏树的故事!”
悠悠也奶声奶气地附和:“鱼鱼,好看!”
程老爷子笑呵呵地从书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古籍,看着院子里相拥的母子三人,眼中满是慈爱和满足:“回来了?事情都忙完了?”
“嗯,都安排好了。”程曦站起身,牵着孩子们的手走向父亲,“爸,您又把您那宝贝拿出来晒夕阳了?”她瞥见书案上那盏在暮色中泛着柔光的琉璃盏。
“让它也沾沾家里的烟火气和孩子们的欢闹气,挺好。”程老爷子捋了捋胡须,目光扫过程曦的脸,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刚才在门口,好像听到有人说话?”
程曦笑了笑,轻描淡写地带过:“哦,碰见个老同学,刘鹏,您还记得吗?就以前常来找我一起上学那个。聊了几句,他路过。”
程老爷子人老成精,看着孙女的神情便猜到了七八分,也不多问,只是点点头:“人生际遇,各有不同。守住本心,方得自在。”这话,既像是感慨,又像是对女儿的提醒与赞许。
程曦心中微暖,爷爷总是这样,话不多,却总能说到她心坎里。她点头应道:“我明白的,爷爷。”
夜幕悄然降临,老宅的灯笼次第亮起,温暖的橘光洒在庭院里,将松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与青石、池水构成一幅静谧和谐的图画。
晚餐是厨师准备的家常菜,清淡可口,符合老爷子的养生习惯,也照顾了孩子们的口味。饭桌上,没有了都市快餐的匆忙,一家人围坐在红木圆桌旁,吃得慢条斯理,其乐融融。
睿睿和悠悠争相向外公和妈妈讲述今天在老宅里的“探险”发现——墙角会唱歌的蛐蛐、窗棂上精美的雕刻、书房里那块闻起来香香的墨锭……童言稚语,逗得两位大人开怀大笑。程老爷子也难得地多吃了半碗饭。
饭后,程曦陪着程老在书房下了两盘象棋。书房里,紫檀木的书架顶天立地,散发着淡淡的木香。爷俩对坐,楚河汉界,排兵布阵。程曦的棋艺是爷爷亲手教的,沉稳中带着女性特有的细腻;而老爷子则大局观极强,落子如风。一老一少,在方寸棋盘上切磋交流,偶尔就一步棋轻声讨论几句,气氛温馨而融洽。那盏元代琉璃盏就静静地在一旁,仿佛一位沉默的智者,观棋不语。
两个孩子则在旁边的地毯上,摆弄着太外公给他们找出来的老物件——一套有些年岁的九连环和一副小巧的鲁班锁。他们的小眉头紧锁,认真地研究着,不时发出成功的欢呼或遇到难题的嘟囔。
下完棋,老爷子兴致未减,又打开了那台老式的留声机,放上了一张他珍藏的梅兰芳《贵妃醉酒》的黑胶唱片。婉转悠扬的京剧唱腔流淌出来,弥漫在书房的每个角落。程曦虽不像爷爷那样是资深戏迷,但在爷爷的熏陶下,也能听出些门道,感受着那唱腔里百转千回的情致。她给爷爷杯他最喜欢的龙井,茶香氤氲,与戏曲声交织,时光仿佛都慢了下来。
看着爷爷沉浸在戏曲中微微眯眼、手指轻轻叩击扶手那怡然自得的模样,再看看孩子们在不远处安静玩耍的小小身影,程曦的心中充满了柔软的感动。
她想起电话里爷爷那瞬间亮起的眼神,想起他迫不及待吩咐人收拾房间的急切,更想起他与吴家老爷子之间那带着孩子气的“攀比”。她忽然更深切地明白,两位老人所“攀比”的,从来不是子女送了什么贵重礼物,给了多少物质供养,而是那份“被惦记”、“被需要”的感觉。
他们渴望的,是儿孙绕膝的热闹,是家常闲话的温暖,是精神上的陪伴与共鸣。那份元代琉璃盏再珍贵,也比不上周末女儿带着外孙、外孙女回来住两天的承诺更能让他开怀。吴老爷子那边,想必也是如此,皓辰(程曦的丈夫)的出差,或许也给了吴老爷子类似的、被女儿吴薇(假设程曦的闺蜜或妯娌的身份未明确)细致关怀的机会。
所谓的“攀比”,不过是两位空巢老人,用一种独特的方式,表达着对亲情围绕的深切渴望罢了。
而她,作为女儿,要做的并非一时兴起的隆重表示,而是将这份孝心融入日常,如同这老宅院中的细流,涓涓不息,温润地、持久地滋养着父亲,以及夫家长辈的心田。多打几个电话,多回来住几天,多听听他们的“唠叨”,多创造一些像今晚这样平凡却温暖的共处时光。
“爷爷,”程曦轻声唤道,打断了老爷子的品戏,“下周等皓辰出差回来,我们带着孩子,再约上吴叔叔一家,一起去郊外那个新开的生态农场看看怎么样?听说可以自己采摘,孩子们肯定喜欢。”
程老爷子睁开眼睛,眼中满是笑意:“好啊!这个主意好!我这就给老吴头发信息,馋馋他!”说着,竟真的像个孩子一样,拿起手机开始打字。
程曦看着父亲的样子,忍不住莞尔。
夜深了,孩子们已被保姆带去洗漱安睡。程曦伺候父亲歇下后,独自一人又回到了庭院中。
月色如水,倾泻在青石板上,松柏的影子如同水墨画般映在地上。渔池中的锦鲤也似乎歇息了,水面只有微风吹过的涟漪,泛着细碎的银光。老宅在夜色中显得更加静谧、安详,像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深吸一口带着竹叶和泥土芬芳的空气,感到一种从内而外的平静与充盈。这里,有她年少的梦想,有爷爷深沉的爱,有她为人子女的牵挂,也有她作为母亲的温柔。这座老宅,不仅是一座建筑,更是她情感的锚地,精神的归宿。
她知道,明天,阳光会再次洒满庭院,孩子们的笑声会再次响起,父亲的戏曲声会再次悠扬……而这份细水长流的亲情,会如同这宅子一样,历经岁月,愈发温润厚重。
那盏元代琉璃盏,在书房的月色下,依旧静静地散发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仿佛在无声地祝福着这屋檐下,平凡却珍贵的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