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头已有几分力道,透过繁密的枝叶,在暖阁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草木蒸腾出的清新气息,夹杂着早开的栀子若有若无的甜香。
我穿着一件月白素绸衫,外罩淡青色薄纱长袍,坐在临窗的竹榻上。伤势渐愈,虽不能妄动真气,但日常行动已无大碍,只是面色依旧缺乏血色,带着久病后的清癯。
七雨安静地侍立在侧,轻轻打着团扇,带来细微的凉风。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皇甫夜随意搭在榻边扶手的右手上——那里,拇指佩戴着一枚质地温润、刻有繁复暗纹的玉扳指。这是“幻影”少主的信物,看似朴素,却代表着黑暗世界里的生杀予夺。而在她腰间丝绦上,还悬着一枚以极品白玉雕琢而成的龙凤令符,那是皇甫家少家主的象征,玄奥古朴的纹路在光线下流转着内敛而威严的光泽。
金晨管家端着一盏冰镇梅子汤走了进来,碗壁沁着清凉的水珠,她举止得体,脸上一直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少家主,用些酸梅汤解解渴。老爷吩咐的,说您近日服药,口中难免苦涩。”
“有劳姐姐。老头子也会想给我些不一样的吃食,真不容易。”我接过白瓷盏,指尖传来凉意:“主子今日可有示下?”我浅啜一口酸梅汤,语气平淡。
金晨微微躬身:“回少家主,少夫人一早便出门处理事务,并未有特别吩咐。只让七文,七雨尽心伺候,确保您按时用药。”
我颔首,不再多问。飞姐的决定,从不需要我过问,只需遵从。
霍晓晓恰在此时端着药碗进来,与金晨点头致意后,金晨便安静退下。
“手。”霍晓晓坐下,言简意赅。皇甫夜老实的伸出手腕,她凝神诊脉,片刻后道:“根基渐稳,但元气大伤,非一日可复。万不可心急。”她语带告诫,亦有一丝对那蛊虫的无奈:“夜儿,哎。不要对任何人动心动情!那种疼痛不是你现在能受的住的!”
“夜明白。”我收回手,垂眸应答。自那天之后,我很好的控制着自己的心,摆正自己的位置,发现其实这样挺好,没有那么多的牵挂,就没有那么多的事。
“这药里,按少夫人的意思,加了新得的血燕窝。”霍晓晓将药碗递过。
“谢主子恩典。”我接过药碗,将浓黑的药汁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却激不起丝毫情绪波动。赏赐便是恩典,承受即可,无需感念。
窗外传来细碎脚步声与侍女问安声。佳新、聂明儿和梦雨来了。她们皆比我年长几岁,经历过那场风波,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的跳脱,多了几分沉静与谨慎。
当她们走进暖阁,目光不由自主地先落在皇甫夜拇指的玉扳指和腰间的少家主佩令上。那两件物事,她们以前见过,却只当是寻常饰物,还曾玩笑说“小夜越来越厉害了!成了皇甫家的未来继承人了!”,从未深思过其背后所代表的滔天权柄、冰冷规则与血腥责任,皇甫夜的背负着怎样的责任!
此刻再见,感受却截然不同。那玉扳指仿佛萦绕着无形煞气,那龙凤令符更是沉甸甸地压在她们心头,清晰地划出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们的神情瞬间变得拘谨甚至有些惶恐,原本可能脱口而出的“小夜”卡在喉间,最终化为恭敬甚至带着一丝疏远的称呼。
“少,少家主。”佳新率先开口,声音微涩。聂明儿和梦雨也连忙跟着低声问候。
我看着她们瞬间改变的态度。我起身客气而疏离地示意:“佳新小姐,聂小姐,梦小姐,请坐。”她们愿意跟我保持距离了,这是明智的决定。我淡淡的看着几人,就看到佳新在害怕。
七雨无声地奉上凉茶。
我叹了口气,确实该怕!我这样满手鲜血的人,过着幸福日子的她看到怎么会不怕?“大哥,绑带。”
七文本来在门口站着,听到皇甫夜叫自己,忙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白色的绑带走过去,给皇甫夜蒙在眼睛上,退了出去。
聂明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自然些:“少家主身体可安好?我们……我们一直很惦念。”
梦雨也连忙点头。
佳新看着皇甫夜,眼神复杂,感激、后怕、以及认清现实后的黯然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句带着距离的感谢:“多谢少家主当日救命之恩。”她没想到皇甫夜会这么贴心。
我平静回应:“分内之事,诸位无恙便好。前尘已了,不必挂怀。”
她们略坐了片刻,说了些别苑生活的近况,语气间带着小心翼翼。我大多静静聆听,偶尔颔首,暖阁内维持着一种礼貌却难掩隔阂的平静。
送走她们后,阁内复归宁静,只剩窗外渐起的蝉鸣。
夕阳西斜时,飞姐到来。她一身墨色劲装,气息冷冽如常。我即刻起身,垂首恭立:“主子。”
她行至主位坐下,冰冷的目光扫过皇甫夜,掠过那玉扳指和佩令,最终定格在她脸上:“看来是死不了了。是不是感觉有些可惜?!你的面具最好还是戴着。”
“托主子洪福。奴不敢!”我低头应道。
“外面的手脚收拾干净了,家里的腌臜也清扫了。”她语气淡漠,“空出来的位置,暂由我的人接手。你既已能起身,就早些认清自己的斤两,得努力了。”
“是,奴明白。”我依旧垂眸。
飞姐端起茶杯,饮了一口,不再言语。暖阁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她即使担心皇甫夜,也必须逼她成为宗师!必须有自保的能力!
我们之间,从未有过温情,只有冰冷的主从与价值衡量。
片刻,飞姐放下茶杯起身:“记清楚你的身份和该做的事。你是皇甫夜,幻影少主,皇甫家少家主。”
“奴谨记主子教诲。”我恭敬回应,手放在胸前单膝下跪,用幻影的礼仪。
她未再停留,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直到脚步声远去,我才缓缓起身。初夏的晚风带着暖意,却吹不散周身的清冷。
七雨无声靠近。
我坐回竹榻,望向窗外暮色。噬心蛊将一切可能的情感隔绝。无心无绪,便无软肋破绽。指尖无意识摩挲过冰凉的玉扳指,又触及腰间温润的佩令:“七雨,面具。”
七雨忙进房间拿了皇甫夜的小狐狸面具给她戴好。
初夏方盛,静养将尽。而我的路,自始至终,皆是孤身一人,行走于权柄与杀戮交织的冰冷之途。但我心里明白,我只不过是在替真正的继承人扫清障碍。我低头看着手上的扳指,腰间的玉佩。
七文这时走了进来:“少主,宇华小姐今天早上离开了。她说有重要的事情做,就不来见你了。”
我闭着眼睛点点头,嗯了一声:“都走吧!早该走了。早该回到以前的位置上了。”我抬手放在心脏的位置:“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