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有神需要苦恼的事,但人从始至终都只想活下去,在这片寰宇中,人类甚至还没有机会作为集体,去走上那个代表着世代更迭的舞台。
只有少数的人类踏上了命途,但更多的人类依旧作为战争的消耗品,美味的食粮,廉价的劳动力,和优质的孕体。
被铸成数字洪流中沉默的燃料,折叠成精密系统里可替换的零件,驯化为娱乐工业中永不疲倦的观众,浇筑为文明高塔下无人问询的基座。
最后,在生态崩解的寓言里,成为那颗被率先投喂给历史的,微甜的饵料。
人类始终擅长将自己,锻造成适合任何世代形状的工具与材料。
在寰宇漫长的记录中,人类这种生物向来以惊人的可塑性着称,给予压迫,便生出顺从的脊骨,赐予苦难,便长出忍耐的厚茧,设计囚笼,便演化出在狭缝中生存的智慧。
人类如水,倒入任何容器,便呈现任何形状,也正因如此,人类便成为了寰宇生命中最不可或缺的一环。
混乱的记忆在虫母的脑海中翻涌,在这片寰宇经历了诸多纪元之后,祂几乎已经淡忘了自己曾经,作为人类的样子。
可这份属于人类的爱,是如此的真实,虫母感受着星期日的手臂在自己身上勒得更紧,放任自己的意识在记忆的洪流中沉浮。
人类很脆弱,他们的生命短暂如朝露,他们的身躯脆弱如薄纸,他们会生病,会衰老,会在某一次意外中无声无息的消失。
但人类也很固执,他们会在废墟上重建家园,会在失去一切后重新学会爱,会在最深的黑暗中点燃火把,哪怕那火焰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哪怕下一秒它就会被风吹灭。
虫母靠在星期日身上,祂的耳边充斥着寰宇生命挣扎求存的呐喊声,或许正是因为祂曾经是人类,所以祂才无法像其他星神那样,完全漠视个体的痛苦。
又也许正是因为祂依旧记得自己作为人类时的脆弱,所以祂才会如此珍视每一个生命的诞生。
就像星期日曾说过的,他要做的事只有一件,他要创造一个没有星神,唯有秩序,能包容所有人尊严和幸福的,只属于人类的乐园。
星期日,你可知道,你所做下的决定如果成功了,将是一场多么温柔的宏愿啊,所以,你一定能成为星神们退场后,新世代的引领者。
带领人类,踏上本征。
猩红在星海中绽放,第一只星际死亡蠕虫的爆炸发生在阿斯德纳星系外围。
那只身长逾三百公里的巨物正在吞噬一颗气态行星的星环,它的体表已从暗红转为近乎发黑的绛紫,那是过度吞噬能量后呈现出的病态饱和状。
然后,毫无征兆的,它的躯体内部透出刺目的红光,如同有一颗恒星在它体内点燃。
莫蕾的霜镜夜蛾族群正在那片星域构建第七层空间迷宫,她通过复眼共享的视野看到那幅景象。
星际死亡蠕虫的甲壳在千分之一秒内变成透明,露出内部沸腾的,纯粹的能量流,随后整只巨物像一颗超新星般炸开。
那是一场静默的爆炸,只有能将人闪瞎眼的光芒和以爆炸物为原点释放出的涟漪状的猩红波纹,所过之处,就连空间本身都仿佛被染上了血色。
三只离得较近的霜镜夜蛾被波纹扫过,它们的鳞翅瞬间结晶化,随后碎裂成亿万个闪烁着红光的尘埃粒子,彻底融入了那不知要向何处飞去的能量流。
「后退!」莫蕾的精神尖啸传遍整个族群,「全部后撤!不要接触那些红光!」
她的复眼紧盯着爆炸中心,红光散去后,那里什么都没有剩下,没有残骸,没有能量残留,甚至连空间曲率都恢复了正常。
那只星际死亡蠕虫就像从未存在过,它死后,只留下了一片过于干净的星空。
但莫蕾却感知到了别的东西,在爆炸发生的那一瞬间,她接收到了从血脉深处传来的,无比清晰的悸动。
那是来自祖亲的呼唤,温柔而决绝,如同告别,也如同祝福。
「公主……」莫蕾喃喃道,她的复眼中映出远方匹诺康尼的方向,「您已经,开始了吗?」
而雅利洛-VI的战场正陷入白热化。
直翅目军团与殷红虫潮的先锋部队在大气层外厮杀,虫肢撕裂甲壳,能量光束贯穿躯体,真空中飘满破碎的几丁质碎片和冻结的体液。
佩斯特刚用前肢撕开一只星际死亡蠕虫的头颅,暗金色的面甲上溅满粘稠的紫红色血液。
然后他突兀的停止了杀戮,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从血脉深处传来的震颤,就如同,他们存在的某个根基正在动摇。
下一秒,距离雅利洛-VI轨道七万公里处,三只正在围攻一只直翅目战士的星际死亡蠕虫同时僵住。
它们的体表迅速从暗红转为鲜红,透明,发光,然后跟随着那只死亡蠕虫一起炸开。
三重猩红波纹在真空中叠加扩散。
「规避!」佩斯特怒吼,虫语指令通过生物力场瞬间传遍整个军团。
但已经太迟了,爆炸范围覆盖了直径十万公里的球状空间,十七名直翅目战士被红光扫过。
佩斯特眼睁睁看着他们的甲壳在红光中溶解,躯体从外向内迅速透明化,最后像破碎的玻璃雕塑般裂开,化作一片闪烁着微光的尘埃云。
他们看上去并不痛苦,甚至都没有挣扎,就像被某种更高位阶的意志温柔地抹除了。
佩斯特的复眼死死盯着那片尘埃云,他能感觉到,那些战士不是死亡了,他们是回归了。
他们的生命本质被还原为最基础的能量形态,然后被某种力量回收了。
「……神?」佩斯特低语,面甲下的复眼剧烈闪烁。
猩红波纹继续扩散,掠过雅利洛-VI的大气层,让贝洛博格血原上的永冻云层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绯红色,远远看去,这颗生命星球仿佛在流血一般。
而下层区深层矿道内,桑博正带着最后一批矿工向三千米深处转移,他怀里的虎克突然抬起头:“桑博叔叔,天变红了。”
桑博看向矿道顶部的监测屏幕,那是连接地表摄像头的最后几个还能工作的终端之一。
屏幕上,透过层层岩壳和工程照明,可以看到矿道出口外的天空确实变成了不祥的猩红色。
“地髓能量读数异常飙升!”旁边的工程师喊道,“所有矿脉都在共振!”
桑博感到脚下的岩层在震颤,可这并不能被称之为地震,而是整颗星球的地髓矿脉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率脉动。
他猛地想起佩斯特说过的话“生命星球在面临灭绝危机时,活着的矿脉能量会本能地自我保护”。
“啊,这怎么能算得上是自我保护,”桑博喃喃道,“这明明是在,回应着什么啊。”
湛蓝星前线,流萤刚刚用高温粒子束蒸发了一群试图登陆沸腾海孵化巢的飞行虫变体。
格拉默铁骑装甲表面覆盖着焦黑的虫血和酸液蚀刻的痕迹,然后,她头盔内的传感器突然发出刺耳警报:
“检测到高维能量波动!来源:近地轨道!”
流萤抬头,透过装甲的视觉增强系统,她看到湛蓝星轨道上,七只巨大的星际死亡蠕虫的身体同时亮起。
它们像七颗猩红的太阳,在黑暗的太空中排成某种诡异的阵列。
“那是什么……”流萤低语。
下一秒,七重爆炸同时发生,猩红的光芒淹没了湛蓝星的夜空,整个星球的大气层在那一刻变成了半透明的红色滤光片。
流萤看到光芒中浮现出无数细密的纹路,就像是某种直接烙印在空间结构上的印记。
光芒扫过沸腾海,那些刚建立的孵化巢瞬间静止。
黑红色的虫族单位像被按了暂停键,然后从最微小的工虫到巨大的母巢,全部开始从外向内结晶化,碎裂,化作红色的光粒升向天空。
“它们在,自我毁灭?”流萤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但更令她震惊的是接下来的景象:
那些红色光粒没有消散,而是在空中汇聚,旋转,最终形成了一道贯穿天地的猩红光柱。
光柱中,隐约可以看到无数身影虫族的,人类的,甚至还有那些在虫灾中死去的人类的轮廓。
他们仰着头,张开双臂,像是安详的拥抱某种超越死亡的事物。
流萤沉默了,她看着光柱中那些身影渐渐淡去,融入了猩红的光芒,那是她从未见过的葬礼,宏大,宁静,又带着某种神性的温柔。
“他们,是回家了吗?”流萤轻声问道,但没有人能回答她。
蠹星的玻璃花房内,虫母依偎在星期日怀中,祂的异色眼眸半阖着,瞳孔深处倒映着星海中万千猩红绽放的景象。
每一只星际死亡蠕虫的爆炸,每一道生命印记的回归,都在祂的意识中激起涟漪。
祂能感觉到,因为过多的能量涌入祂的身体,祂灵魂存在的根基正在动摇。
“开始了,”虫母轻声说,“我的孩子们,正在回家。”
星期日的身体僵硬了一瞬,他紧抱着虫母,感受着从虫母身上溢出的充沛能量,他的耳羽微微颤抖:“你……”
“这是必要的,”虫母抬手,轻抚爱人的脸颊,“那些孩子们,形成了殷潮虫灾的星际死亡蠕虫们,本就不该存在。
它们是被我扭曲的命令造出的怪物,只知道吞噬,扩张,毁灭,但我把每一个被它们吞噬的生命的灵魂,都保存下来了。”
祂的指尖描摹着星期日的唇线:“现在,我准备把它们全部还回去,让那些灵魂回归宇宙循环,让那些被吞噬的文明至少留下一点存在的证明。”
“代价是你的消亡。”星期日的声音嘶哑,他扭过头去,不愿意跟虫母对视,可他的双手依旧抱得很紧。
“代价是繁育和命途的概念被抹除,”虫母纠正道,“但我的意志不会消失,星期日……”
虫母的话被小腹深处再度传来的细微悸动打断,祂的手不自觉地覆上去,指尖微微收紧。
对不起,孩子,来不及让你睁眼看看这个世界了,但也许这样更好。
你不必背负我的罪孽,不必继承繁育的使命,不必在扭曲的宿命中挣扎,你会和我一起,回归宇宙的本源,成为新生的基石。
“星期日,”虫母抬起头,异色的眼眸深深望进他的金色瞳孔,“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当一切都结束后,当虫灾彻底消退,当命途的概念从宇宙中被彻底抹去,”虫母一字一句的说,“我要你带领人类,踏上本征。”
星期日愣住了:“什么?”
“人类需要摆脱作为工具的命运,”虫母的声音温柔而坚定,“他们不能再是星神的棋子,不能是文明的消耗品,不能是任何宏大叙事下的燃料。
他们需要找到自己的道路,建立属于自己的秩序,创造无需神明庇佑也能繁荣的文明。”
祂的手指轻轻按在星期日胸口:“而你,要成为那个引领者,不是作为神明,不是作为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而是作为一个桥梁。
连接旧世代与新世代,连接神性与人性,连接过去与未来。”
虫母的眼中泛起星辉般的光芒:“这是我能为你们争取到的,最好的未来。
一个没有星神干涉,所有生命,包括我所有的孩子们,都能自由选择道路的未来,而人类,应当第一个踏上那条路。”
星期日的嘴唇颤抖着,他想说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这也是你一直想要的,不是吗?”虫母微笑,“一个乐园,和整片寰宇的新生。”
窗外,又一片猩红在星海中绽放,这一次离得很近,近到花房的玻璃都被映成了红色。
虫母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星期日感觉到,祂的体温正在下降,心跳正变得缓慢。
他的爱人,正在他的怀里,渐渐变得冰冷,变成更像是那一群高高在上的星神们应有的,令他感到陌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