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伦身着黄褐道袍,头戴混元巾,脚踩十方鞋。一双浓眉笑眼,中庭通直唇红齿白,面白圆润。好生富态。
手持八面剑,引雷霆,穿云间。
此人乃是天道宗治下明德八卦宫的真传弟子。
旁人不知,他是带病修行。活不得几日了……
此病乃是娘胎带来,筋骨不顺,脊骨内生骨刺,扎脊髓。便是通了任督,只能缓解不能痊愈。其实他指头已经没有知觉,所以反而最善雷法,不知疼麻,肆意运用。
足可见六丁六甲之命,也改不得禀赋。
而明德八卦宫,寻了许久才能捡着这个……不是宝贝的宝贝……
杨暮客一剑刺去,并未急着动手,踏步挪移,躲开落雷。
他还在恢复当中呢。对付季林只是看着轻松,心中惊恐唯他自知,消耗事小,心乱事大。
心不宁,则气不畅。气不畅,则法不灵。
杨暮客迈步踏四方,神思仍在思忖那一剑砍在他脖颈之上。疼!疼得要死!便是变成了石头一样疼。脑袋都差点儿让人削走了。
天雷滚滚,正与那季林挥剑瞬间如出一辙。他还记得季林那一脸决然的表情……
那么这个震伦,是否同样毅然决然呢?
杨暮客短促而有节奏地呼吸着,渐渐放缓变得悠长。手中掐阳雷咒,一手接引震伦降下雷霆,一手直接以剑诀甩到半空。
半空金光四射,震伦化身雷霆游走黑云之中,堪堪躲过。
杨暮客那道雷光半空炸开,赤红一片。天色越发昏暗。
小道士在地上跑,震伦在天上追。
“上人。莫往前跑了,与晚辈论道一番,定下输赢再走不迟。”
杨暮客呲牙一笑,“贫道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若杀我,我自杀人。但杀了人,心中不好受。你们这一个接一个,好不讲道理……”
“上人说的最多的,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等都怕……怕啊……您与我等大道不同。”
杨暮客反手就是一个雷罡抽过去,“怕?怕就光明正大!怕就该知错就改!我招你惹你了?”
“上人。这还不够光明正大吗?!”
只见那震伦浑身金光闪闪,雷霆过身,滋啦啦引出一片银蛇乱舞。电浆如瀑布,雷雨交加。
轰隆一声朝着杨暮客落去,砸在雷罡上,青蓝雷罡瞬间湮灭。
雷霆犁地,杨暮客滋溜一声钻进土里。但大地雷场之中,他浑身酥麻,哆哆嗦嗦又把自己变作一块石头,等那天上的白胖子这招力竭。
半空元明宝剑雷霆之中穿梭,顺着震伦身旁疾驰而过。震伦雷法骤然被打断,威势大不如前。
杨暮客操纵在外元明宝剑,扰乱震伦施法,当下终于得了先机。一瞬从土里蹦出来,借着大地雷场犹存,双手五指抓握姿态。大地亦是滋啦啦迸发出墨涌一样的阴雷,大雨倒转飞向半空。
墨水随着雨滴而去,震伦抽出一把雨伞转圈抵挡。将阴雷甩个干净,撞见黑云阳雷化作一缕青烟。
杨暮客眼中金光闪烁,看着狼狈的震伦。心里渐渐将儿女情长放下……因他知道,这是道争。一路走得已经太远了。他杨暮客今日没有回头日,而这些天道宗治下宗门,又何尝有回头路?
既然注定彼此大道不合,那就各放光彩!
小道士搬运混元法基功,周身五行之光流转。
震伦举伞一看,畅快地笑了。
“好!我震元神功今日领教一番上清高门的混元道德真经!紫明上人!莫要叫我失望!”
杨暮客金瞳照世,周身气运蒸腾,好似非人。巽风为木,引震雷。
震伦头上黑云里的雷霆皆被大风吹走,露出了冬日暖阳。而他指尖一缕电花绽放,噼啪响。
“八方号令四方雷!天离佑我呼震兑。神雷现!”
没有光,没有响声。
杨暮客身旁的大树瞬间消散,好似从不曾出现过。一地粉尘。混元法五行之光被莫名的雷法削去一层,他只能脚跟一跺挪移闪躲。
见那小道士满地乱窜,震伦眼睛一眯,“八方雷帝,六合水师!”
雷公和水师神冒头一看,掉腚就跑了。管个屁,管不了!
也对。震伦自嘲笑了下,对方是上清门长老,请神官降世不是自找苦吃……他也记下了,拘神遣将没用。
杨暮客又岂是光挨打不还手的性子,他自己许下宏愿不乘云走回宗门,那就要想办法把震伦从云上给扯下来!
挪移之间小道士歪眼向半空一瞥,手中掐阵盘演算一番。方才神官到来,引来了些许香火气。好你个小门子,竟然敢请神官降世。杨暮客差一点儿就要拘神遣将,但他憋住了。
你不是引震兑,道爷我便去艮巽!杨暮客脚下一滑,来到了一处水眼边上。此处正是身后那一条冰河的支流。冬风吹拂高山。
杨暮客手中掐坤字诀,“大地。起!”
泉眼水流涌出,地面鼓起大包抬着杨暮客往上。约么一丈来高,地势这就在他一方了。
继而掐地坤元磁之力,嗡地一声。震伦在半空被扯了一个踉跄。
好踉跄!杨暮客眼疾手快,掐巽字诀,直接以风束其身形,借着力道就要把震伦从半空扯到地面。这一摔,就算不摔他哥粉身碎骨,也要摔他头昏脑涨!
震伦半空翻滚。他既是玩儿雷法的高手,又岂能不会元磁。更何况他家宗门乃是八卦宫,他只是最擅雷法,并非不通八卦。
只见那震伦翻滚之间,亦是运转巽风帮他调整方向,借着元磁反而加速直奔杨暮客而去。
二人就这般一个在地,一个在天,开始了八卦五行斗法。
半空五光十色煞是好看。
但杨暮客施法之间忽然觉着有些不对,那些飘摇的香火气中有人道逆反之意。
这香火是哪儿来的?是朱颜国!
此地最近的香火神定然是来自朱颜国……莫不是小楼姐那边出了什么麻烦?
震伦瞧见杨暮客分神,嗤笑一声,“上人与贫道斗法之间还敢分神。忒瞧不起人!”
数十道雷霆宝剑半空化作飞矢,噗噗噗……扎得一地坑洞。
杨暮客眉头拧紧,足下大地陷落,元磁之力又重一分。水眼之处的河水瞬间挤开冰凌流淌一地。
震伦手掌拍地,直冲杨暮客而去。
而杨暮客低着头,指尖不再是阵盘。他开始用气运掐算占卜起来……此回占卜削寿五十年……值不值得?
他没看震伦,单手手掌一挥,划出一个五行轮。咚地一声将震伦弹飞……
值!若师兄有难,五十年便五十年!
杨暮客进入天人交感之态,和贾小楼气运相连……占卜大气运者,要徐徐而进。否则定然不是五十年。杨暮客抽丝剥茧一般,看着庚金杀伐之炁入了朱颜国京都,看着酉金财气在朱颜国中酝酿着。
小楼姐这是要下什么大棋?
他漫步而行,只是一只手抵挡震伦来攻,全然陷入守势。
一天一夜过去了……
天明时分,震伦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但眼中放光。原来这紫明上人当真一直在逗他们玩儿。这等本领,又岂是他们这些旁人弟子对付得了?
震伦苦笑一声提剑而去,杨暮客伸出手,两指夹住剑刃。
小道士抬首露出一双明眸,“停!暂停!方才那不是贫道本事,贫道天人交感,支了五十年寿去占卜。气运都在我这边,你除非证真,否则定然被我压着。我这儿有事儿,你边儿上歇着去!”
震伦龇牙咧嘴,“您!您!这是论道!”
杨暮客指着震伦鼻子,“上清门观星一脉长老!勒令你去一旁站着!滚!”
说罢杨暮客也不管他,往边上一坐,阴魂遁入阴间,借着阴风直接飘去朱颜国。
震伦顿时张大了嘴。贫道是来杀你,不是给你护法的!即便是上清长老,也不能这般就阴魂出窍,作大死啊!你还没成阴神呢。
嗖嗖嗖,几道剑光落下。
一个人对着脖颈一比,龇着牙。
震伦摇头,“守着……不管怎么着。论道没完呢。咱们倒成了这大人物的护法跟班。且看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不顾生死!”
朱颜国今日晴空万里。
贾小楼坐着牛车入宫。从中宫泊车之地走出来,身着朱紫官袍,清风吹出身段窈窕。
半路遇见了一脸疲态的黎中堂。
黎中堂不但没穿官衣,更不着锦服,只是穿着深衣便入宫了。
“中堂大人,朝中年关总会。您何故如此?”
黎中堂疲惫地佝偻着腰,已经像是一个老太太,“退了。真退了。三辞是真的。你贾小楼天不怕地不怕。硬要将这国家弄得腥风血雨,我不想看!更不敢看!”
“您错了。朱颜国并非一定要腥风血雨。”
贾小楼上前扶着黎中堂往中宫议政殿走。
此回女帝上朝来了,她早就一身明黄衮服坐在皇位中央。年关重要决策,必须经她之口敲定。
不多时,议政殿便人挤人。几个阉人男官站在最尾。外面呜呜泱泱京都的大大小小官员都来了,等着明年的章程下达。
朝堂上,贾小楼一声不吭。六部尽是弹劾她的谏言……
强征徭役修渠,按理来说,只能征到平民头上。但贾小楼连勋贵家的丁壮都敢点名……
沟渠选址,照理来说应该绕过田亩,但贾小楼为了工程浩大,竟然选择在富田穿行……
一桩桩,一件件,毫不顾及规矩,拿人受审。勋贵的体面何在?日后在封地子民面前如何抬头?这非是只此一件,而是桩桩件件!
听着老臣都骂完了。
贾小楼上前。
“臣谏言……来年起由户部立经贸司,监察物价,主官择户部三人,监察司一人,监察司虚职。”
朝中大官听着此话尽数愣住,什么意思?自家的监察司一摊烂事儿都没弄明白。这就要对户部指手画脚了?
“臣谏言……中央立驿路衙门,从郡府衙门剥离,直收官道赋税,户部三人,工部一人,监察司一人。”
本来还议论纷纷的大臣都鸦雀无声了,这是作甚?这是要跟勋贵开战吗?
“臣谏言……中宫设立中宫帑藏司衙门,直辖矿藏,天妖羽绒贸易,成铁,盐粮……勋贵俸禄自此不归户部发放,转由官贸营收分成。朝中上下齐心,重整旗鼓。此衙门由户部,工部,吏部衙门交叉管理。圣人亲查。税!七成。上缴国库。”
户部听了是有喜有忧,抬头去看高台上端坐的女帝……
而礼部尚书听了简直就要跳脚骂娘了,这是何意?仗着圣人亲眷便要与我礼部开战了吗?
工部尚书似早就知晓,一言不吭。
黎中堂从椅子上站起来。
“贾院首,过了……太过了!一下新添三个衙门,与民争利!您眼中难道只有规矩,不顾生民死活吗?”
旁人没听见别的,只听闻那七成!这贾小楼当真是个疯婆子。七成收走,剩下三成是打发要饭的吗?!
已经无数人起了杀心……这贾小楼必须死!出了今日宫门就要她死!
人道之意要杀人。贾小楼便是气运之主,都如枯叶随风飘摇……
她修为高绝又如何?她乃妖仙又如何?这是人道,这是几乎所有朝中大员的意志!
一把明晃晃的刀好似架在了她的脖颈上,她便那样笔直地站着。浑然不惧。
外面站着的所有官员听见了执笔女官的汇报声,尽数抬头,惊恐地看着那个大殿。议政殿好似一个吞人的大口。这是要把她们这些世家吃干抹净。
杨暮客的阴魂钻进了朱颜国神国。
“给贫道一个面子,去显灵一番。”
朱颜国国神傻傻地看着杨暮客,“您……”
“给贫道一个面子。今天就算是天要杀贾小楼,都给我驳回去。你要站在她这一边。”
“本神是听子民赞颂之音,您这是干涉人道了。”
“哦?贫道干涉人道?”
杨暮客大袖一挥,他的大气运和宫中贾小楼合二为一……
“飞升天劫,贫道自己扛着,来日报应,贫道自己接着。贫道当下就要贾小楼她能功成……你欲何为。”
国神看着杨暮客手中掐着拘神遣将的咒令,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