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济寺的两个五品少卿之位,自然由温以提全权举荐。京中这边的人选,她心中早有定数。
一是陈芸,二是表姐崔嫣。
陈芸向来沉稳干练,办事滴水不漏,是温以缇目前倚重的得力臂膀,而崔嫣。既是至亲表姐,更兼具出众才德与清明风骨,温以提本就念及血脉亲情与表姐多年照拂,心底原是更偏向于她的。
可未等温以缇决定好,崔嫣却先一步寻上门来,神色平静却目光灼灼:“表妹。养济寺的差事我愿接下,但求调去地方任职,不再留京。”
温以缇闻言着实诧异。她自然知晓,地方一府的养济院虽也有从五品院使之位,可论权责、论前景,终究远不及京城中枢。
大庆朝正四品的知府,全国共有一百七十余位。相比之下,京城各衙门里的少卿职位,统共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她正要开口劝说,却见崔嫣微微抬眸,眼底映着天光,语气格外坚定:“我当初入宫为女官,并非贪图虚名,不过是想挣脱世家女相夫教子的枷锁,可京中官场繁杂,与后宫争扰并无二致,终究难遂我愿。
我所求的,从来都是能踏踏实实干实事,为百姓谋一份安稳。养济寺是你为天下人搭建的生路,也是我真正想去的地方。唯有到了地方,直面民间疾苦,才算不辜负这一身所学,不辜负当初入女官时的初心。”
她的话如清泉涤心,温以缇望着她认真的模样,忽然想起初入宫时的光景。
那时崔嫣还是个眉眼鲜活的少女,谈及为何不愿嫁入高门、偏要入宫当女官时,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光:“不想困在深宅大院里,女官之路虽难,好歹能让我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彼时后宫的方寸天地,不过是她退而求其次的选择,而如今的养济寺,才真正给了她挣脱枷锁,践行理想的坦途。
温以缇怔愣片刻,望着表姐眼中从未有过的澄澈与坚定,心中那点偏向与犹豫悄然散去。她知晓,这才是表姐真正想要的。
沉吟间,她缓缓点头,带着几分释然与敬佩应了下来。
而如今,温以缇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她没说出口的是,只要表姐在,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能稍稍放松,寻得片刻安稳。
这一路从后宫走到朝堂,若不是崔嫣在背后为替她托底,也不会这般顺遂。
炭火在铜盆里噼啪作响,将温以缇的房里烘得暖意融融。烛光摇曳,在崔嫣沉静的瞳孔里投下跳动的光斑,似是希望,又似是不容动摇的坚定。
面对温以缇带着期盼的目光,她没有丝毫犹豫,几乎是脱口而出:“是,我不想留在京城。” 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崔嫣话锋一转,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况且,表妹不是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吗?陈司记为你忙前忙后,刚审结的宗室案更是成果斐然。为了你不惜开罪宗室,若是此时告诉她,少卿之位另有其人,岂不是要寒了心?”
温以缇将宗室丑闻案交予陈芸后,便彻底放手,任凭她全权处置。
不少人前来劝说,毕竟此案牵涉宗室,其敏感度与复杂性远超先前三案。但温以缇对陈芸的信任毫不动摇,自始至终未曾露面。
连正熙帝与赵皇后也选择了旁观,将此案交由顺天府公开审理,毕竟案情不仅关乎女子更是关于宗室体面,人口贩卖。
起初,陈芸心中难免忐忑,曾想请温以缇出面撑腰。可温以缇只告诉她:“若想成事,必须靠你自己。人手、证据我都能给你,但审案的主导权,必须在你。”
陈芸见状,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这副重担。
开堂公审那日,顺天府衙外挤满了百姓。
十王爷携七王爷亲自到场监案,毕竟此案正是由十王爷捅到朝堂之上。
公堂之上,人证物证俱在,案情推进得异常顺利。顺天府尹此番也极为配合,全程与陈芸同心审案,毫无半点抢占主导的意思。
毕竟温以缇先前的行事作风已给他留下极深的印象,自然不敢轻易驳了这份颜面。
萧承裕杀妻卖女、触犯宗室族制的罪行被一一坐实。
只是可怜了他的两个女儿。长女不堪受辱,早已自尽身亡;次女受惊过度,在公堂之上哭得撕心裂肺,一遍遍质问父亲为何如此狠心。
萧承裕或许有过片刻的悔意,但终究是狠辣之人,不仅不愿认错,反而嘶吼着声称妻女阻碍了他的前途。
最终,审判结果下来了,萧承裕被判削去宗籍,打一百大板,流放三千里,终生不得回京。
这审判结果虽在众人意料之中,百姓们也最多私下嘀咕两句,并未掀起太大非议。毕竟涉案的是宗室子弟,即便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也绝无可能被判死刑。
这便是眼下的世道。温以缇对此也束手无策。虽说“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但在如今这世道,又有多少人能真正伏法?若不涉及谋逆大罪,寻常百姓尚可指望秉公处置;可一旦牵扯到官宦、贵族、宗室、世家,结果便不言而喻了。
而这几次案件的判决,已是多年来最为严厉的。
以往的流放,绝不会附加如此重的刑罚。先前三案,主犯每人都被重责三十大板。寻常人挨上十五大板便要卧床一月,三十大板若实打实打下去,无异于去了半条性命。
如今这萧承裕,本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是个十足的纨绔。这一百大板下来,又得不到休养,便要立刻踏上三千里的流放之路。除非他运气极好,或是命硬如铁,否则这条路,便是他的黄泉路。
这已是温以缇在现有规则下,所能争取到的极限了。
可这判决一出,便如捅了马蜂窝,无数弹劾的奏章蜂拥而至。弹劾的矛头却巧妙避开了顺天府尹,尽数对准了陈芸与养济寺的主官温以缇。
罗织的罪名无非是以权谋私、擅加罪罚之类。
这正是那些官员们等待已久的契机,温以缇正因休养未能上朝,他们便想趁机狠狠咬下她一块肉。
毕竟,如此大案竟交给手底下一个女官去办,这本身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让他们觉得温以缇太过轻敌。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正熙帝听完弹劾,竟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冷哼一声,威严的声音在大殿之上滚滚回荡:
“此案朕还觉得判轻了!”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惊。
正熙帝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弹劾的官员,语气冰冷刺骨:“萧承裕所作所为,严重玷污宗室颜面,朕看直接问斩都不为过,方能以儆效尤!尔等倒好,罔顾律法,颠倒黑白,竟还觉得此案判重了?怎么?他害了一人,逼死一人,你们还嫌不够吗?!”
那质问之声如惊雷般炸响,震得一众官员面如死灰。
他们本想借题发挥,扳倒温以缇,却没料到竟直接触怒了底线。
弹劾的官员们见状,纷纷低下头,缩着脖子,再也不敢吭一声。
朝会之上,正熙帝余怒未消,当庭便颁下了旨意。
他先是以“教养不当”为由,直接褫夺了萧承裕祖上一系所有人的宗籍。紧接着下令,将萧承裕家中其余人等全部贬为奴籍,与他一同流放三千里。
然而,旨意到此处却峰回路转。正熙帝念及那苦命的次女无辜,特准她前往外祖家寄养,并破格封为五品乡君,赐下丰厚的金银绸缎作为补偿。
不仅如此,萧承裕家中所有财产,也尽数判归这位幸存的次女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