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八月八号，莫斯科。
夏日的闷热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城市，但克里姆林宫内的气氛，却比严冬更为凛冽。
沉重的空气让身处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呼吸困难，每一个官员和军官的脸上都写满了压抑和恐慌，彼得格勒陷落的消息，如同一场政治雪崩摧毁了所有人残存的信心。
在最高统帅部的作战室内，墙壁上悬挂着的巨大的东线地图上代表德军的蓝色箭头已经无情地吞噬了彼得格勒，并在其周围形成了一个坚实的控制区。
而代表俄军的红色防线，在北线出现了一个令人心悸的巨大缺口。
萨文科夫此刻正背对着地图，站在窗前。
他的身形似乎比几天前佝偻了许多，双手紧紧背在身后，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没有咆哮，也没有砸东西，但那死一般的沉默和从他身上散发出几乎实质化的怒火与绝望，让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感到窒息。
他终于转过身，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白，眼袋深重，但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不甘和一种被逼入绝境的野兽般的凶光。
“彼得格勒……北方之都……”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在咀嚼玻璃渣：“竟然落到了那帮二十多年前的失败者手里！还是在德国人的刺刀庇护下！”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茶杯跳动了一下。
“卖国贼！帝国主义的傀儡！”
他重复着宣传部门已经全力开动机器散播的定性词汇，但谁都明白，仅仅是咒骂无法改变那冰冷的事实。
日丹诺夫政权的建立，其政治杀伤力远超一座城市的军事失守，它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插萨文科夫政权的心脏——统治合法性。
一个由“俄罗斯共产党”建立的“俄罗斯社会主义共和国”在德国支持下出现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俄罗斯的土地上出现了第二个自称代表“俄罗斯”的政权。
萨文科夫政权一直将自己包装成“伟大俄罗斯的拯救者”，如今不仅布尔什维克借尸还魂，而且他们还与强大的德国结盟，控制了彼得格勒这座具有无与伦比象征意义的城市。
萨文科夫喃喃自语：“我们的后方.......”
这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恐惧。他的政权因其严酷的总动员（第227号命令）、失败的战争政策和粮食征调早已民怨沸腾。
如今出现了一个“替代选项”。
日丹诺夫政权哪怕只是在那里存在，哪怕它是依赖德国人的，但只要它能让彼得格勒的人吃上饭，它就会像一块磁石吸引着所有对萨文科夫不满的人——饥饿的农民、疲惫的士兵、心怀异志的知识分子。
人民会开始比较哪一个政权更能让他们活下去？这种思想上的侵蚀比德军的坦克更加可怕。
除了政治上的噩梦，军事上的现实同样严峻。
彼得格勒的沦陷，意味着俄罗斯的北部门户洞开。
尽管情报显示，博克的北集团军群在经历数月围城和刚刚结束的城内战斗后，需要时间休整和巩固，短期内大规模南下或东进的可能性不大。
但谁能保证呢？一支强大的德军集团就悬在莫斯科的北方，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迫使俄军必须在此保持相当数量的警戒部队，这本身就构成了持续的战略威胁。
现阶段唯一能称得上“好消息”的就是弗兰德尔的西北方面军终于从“解围彼得格勒”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中解脱出来了。
然而在的俄军总参谋部作战大厅里，气氛同样凝重。
巨大的东线沙盘上，代表德军的蓝色箭头已经从北、西、南三个方向深深刺入俄罗斯的躯体。
北方的彼得格勒已被插上蓝色的旗帜和一面小小的代表“俄社政权”的怪异红色标记。
以陆军总参谋长安东·伊万诺维奇·邓尼金为首的高级将领们，正围绕着弗兰德尔集团军的去向进行着激烈的、甚至可以说是绝望的辩论。
“我们必须夺回彼得格勒！
”一位隶属于内务部队的将军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他的声音在拱形大厅里回荡。
“日丹诺夫那群叛徒的存在，就是对所有忠诚的俄罗斯人的侮辱！是对我们政权合法性的直接挑战！只有彻底荡平那个伪政权，砍下所有叛徒的脑袋挂在克里姆林宫墙上，才能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徒，重振我们的士气！”
他的观点代表了一部分强硬派，尤其是那些与萨文科夫政治捆绑最深的人。
从政治上看，这个选项诱惑极大。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就遭到了前线指挥官和参谋军官们一致的反对。邓尼金用他那双看透了无数失败和撤退的、疲惫而冷静的眼睛扫过众人，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夺回彼得格勒？用什么夺？用弗兰德尔士兵的尸体去堆吗？”
他的话语像冰水一样浇在众人头上。
“诸位应该没有忘记，弗兰德尔的部队在到达预定位置后便被德国那个隆美尔的装甲军拦了下来，他们付出了何等惨重的代价，却始终未能前进一步，现在，彼得格勒城内不仅有日丹诺夫刚刚武装起来的叛军，更有博克元帅的整个集团军群！”
“他们以逸待劳，拥有坚固的城防工事、无限的物资补给和绝对的制空权，我们此时进攻，无异于以卵击石，是将我们最后一支生力军送入德国人精心布置的绞肉机。”
残酷的现实让大厅内一片死寂。
夺回彼得格勒的选项，在军事层面上被轻易地排除了。
他们负担不起又一次，而且是注定失败的巨大伤亡。
这支数十万人的大军，是俄罗斯目前最后一支完整的且尚未遭受毁灭性打击的战略预备队。
然而当萨文科夫和俄国总参谋部的目光聚焦到如何运用这支力量时，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更为棘手，甚至无解的困境。
这个困境的核心问题是：弗兰德尔的几十万大军，该投向何处？
萨文科夫他们面前有两个选项：
选项一：夺回彼得格勒。
这是最具政治诱惑力的选择，一举摧毁日丹诺夫伪政权，拔掉这根肉中刺，能极大地提振士气，稳固萨文科夫的统治。
这在政治上看起来是获得胜利的必要之举，但在军事上是自杀行为。
弗兰德尔从六月下旬开始在拉多加湖南岸与隆美尔的装甲军血战数月，寸土未进，反而损失惨重。
现在彼得格勒不仅有日丹诺夫新组建的部队，更有以逸待劳的博克整个集团军群和坚固的城防工事。
隆美尔的部队依旧像钉子一样钉在通道上。
此时进攻彼得格勒，无异于以卵击石。这个选项在军事上被轻易而痛苦地排除了。
选项二：全线南调。
这是唯一理性的选择。
但南调到哪里？
A. 增援莫斯科方向（中线）：克卢格的德军集团军群一直在施加巨大压力，莫斯科是政治、交通和精神的绝对核心，不容有失，将弗兰德尔部队加强给中线，可以稳固首都防御，甚至寻求局部反击。
b. 增援伏尔加格勒方向（南线）：所有人都清楚，德国人计划真正的目标是这里，南线是决定战争命运的主战场，如果伏尔加格勒和高加索丢失，俄罗斯将失去石油命脉，战争潜力遭受致命打击。
理论上，弗兰德尔大军应该不惜一切代价驰援南线。
就在这看似二选一的艰难抉择中，一个更令人不寒而栗的预感笼罩了俄军总参谋部。
邓尼金指着地图，用沉重的声音点破了最大的危机：“先生们，我们可能面临的不止一个抉择，而是一个两难的死局。”
邓尼金的声音在寂静的作战室里回荡：“博克的北集团军群在完成休整后，其主力会一直闲着吗？我们之前就知道，德国人这次攻势的核心是利用北线的僵持来服务南线的决战，现在北线僵局被打破，博克手里解放出来的大量步兵师和装甲部队，会去哪里？”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可怕的可能性渗透进每个人的脑海。
“他们最可能的目的地，是南线，去加强曼施坦因对伏尔加格勒和高加索的致命一击。但是……”
邓尼金的话锋一转：“如果，我是说如果，德军最高统帅部认为时机成熟，他们会不会利用我们判断他们主攻南线的心理，反而将这支生力军，连同克卢格的部分兵力，用于对莫斯科发动一次规模空前，我们预料之外的秋季攻势？”
这个推测让所有人心头巨震。
德军完全有能力这样做！
一旦博克的主力突然南下，与克卢格合流对莫斯科发动总攻，而弗兰德尔的部队却正在千里迢迢赶往伏尔加格勒的路上……那后果不堪设想。
这就是俄军高层最大的悲哀：他们完全陷入了战略被动。
即使他们凭借经验和直觉猜到了德军下一步的主要行动方向，他们也缺乏足够的力量和机动力去妥善应对。
他们就像棋盘上被将军的国王，无论向哪个方向移动，都可能面临新的致命威胁。
如果德军主攻莫斯科，他们就必须立刻马上将弗兰德尔大军调往莫斯科方向。
但这意味着南线的曼施坦因将如入无人之境，伏尔加格勒危在旦夕。
如果德军主攻伏尔加格勒，他们就需要弗兰德尔大军火速南下，但这又意味着莫斯科防线将变得相对空虚，一旦德军在中线发起牵制性猛攻，莫斯科可能门户洞开。
如果他们赌错了，将主力调往一个方向，而德军却在另一个方向发动主攻，那就是一场战略级的灾难。
绝望的气氛在作战室内弥漫。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前线的局势却在不断恶化，每一分钟的拖延，都意味着德军正在巩固彼得格勒，正在向南线或中线调配兵力。
“我们没有选择……”萨文科夫终于开口，他认命一般的说：“我们不能把所有的希望押在一个方向上，我们输不起任何一边。”
邓尼金沉重地点了点头：“是的，总统先生，这虽然违背了集中兵力的军事原则，但在我们目前的情况下，分兵或许是唯一……不，是不得不采取的最不坏的方案。”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指挥棒：“我们必须放弃立刻夺回彼得格勒的任何幻想，弗兰德尔的西北方面军，必须被拆分。”
他的指挥棒在地图上划动，房间内其他人与他共同商议这个计划要如何执行。
最终，他们的结论是：第一部分（约15-20万人）留守北方。
构筑新的纵深防御阵地，监视并牵制博克的北集团军群，他们的任务不是进攻，而是确保德军无法轻易南下威胁莫斯科侧翼或向东切断莫斯科与阿尔汉格尔斯克等北方港口的联系。
第二部分（约10-15万人）加急驰援莫斯科方向，通过尚控制的铁路线，以最快速度增援克卢格的中央集团军群当面，他们的到来将极大加强莫斯科防线的韧性，应对德军可能发起的秋季攻势。
第三部分（约10-15万人）火速南下伏尔加格勒方向，这是最遥远也最艰难的行军，他们将加强到顿河弯曲部和伏尔加格勒本身的防御中，成为阻挡曼施坦因钢铁洪流的生力军。
“这将严重削弱弗兰德尔集团作为一个整体的战斗力。”邓尼金痛苦地承认这件事情。
“后勤压力将是天文数字，部队在长途跋涉后需要时间恢复和整合……但是，这是我们目前唯一能看到的，试图同时稳住两条关键战线，避免其中一条瞬间崩溃的办法。”
萨文科夫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他们放弃了在任何一个方向取得决定性优势的可能，只能被动地、绝望地应对德军的下一步行动。
这无异于一场战略上的赌博，赌注是俄罗斯的命运。
“就这么办吧。”
他最终说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命令弗兰德尔，立即按此方案执行，告诉各部队……为了俄罗斯，坚持住。”
命令被迅速加密，发往弗兰德尔的指挥部。
当弗兰德尔收到这份意味着他的集团军被拆解的命令时，他站在地图前久久沉默。
他明白这个决定的无奈，也预见到了分兵后每一支部队都将面临兵力不足陷入苦战的命运，但他和他远在莫斯科的上司们一样别无选择。
弗兰德尔的庞大兵团，这个俄罗斯最后的战略预备队尚未在休整中恢复元气，就不得不踏上分裂和征途。
士兵们带着迷茫和疲惫，按照新的指令，登上了通往不同地狱的列车。
而在柏林和南线的德军指挥部里，曼施坦因和博克或许正在密切关注着俄军的调动。
对德军而言，俄军的分兵决策，无疑是最符合他们利益的结局。
这意味着无论是在南线还是在中线，德军都将面对一个被削弱了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