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丁公寓,李乐捏着电话,瞄了眼正在比对着两篇论文稿件的森内特,走到了临街的小阳台,指尖在键盘上悬停片刻,按下了林振明的号码。
电话接通得很快,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正等着。
“林叔,没打扰您休息吧?”
“没,刚和几个老朋友商量明天去哪儿钓鱼,怎么,这个点打电话,有事?”
“嗯,是有点事儿想请教您。”李乐把手机换了个耳朵,趴在栏杆上,看向不远处威斯特敏斯大教堂的屋顶,“上次在文兴酒楼,和您聊那个移民法案的那位....李佩华,李律师,您还记得吧?”
“记得,怎么?”
“她,主要打哪方面的官司?比刑事案子,她接不接?”李乐斟酌着问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传来林振明带着点讶异和探究的笑声,“呵,你小子,你怎么知道李律师是打刑事案子出身?她可是靠刑案当上的御用大律师”
“御用大律师?”李乐一愣,这词儿听着就透着一股子遥远而尊贵的味儿,“啥?我就是瞎猜的。感觉,她那气场,不像是一般处理公司合同、离婚分家的律师。”
“感觉?”林叔在电话那头失笑,随即解释道,“你不知道,这边的律师,分两种,一种叫Solicitor,事务律师,处理日常法律事务,见客户,准备文件,在低级法庭出庭。另一种叫barrister,出庭律师,专门负责在高等法院打官司,辩护、陈词。”
“而御用大律师,是出庭律师里的顶尖人物,由皇室任命,算是这行当里的最高荣誉之一了。数量很少,个个都是在某个法律领域浸淫几十年、功成名就的人物。出庭时穿的袍子都不一样,资格老,当然收费也.....相当可观。”
“李佩华律师,她是这边为数不多的华人御用大律师,还是女律师,她是上议院那位鼎鼎大名的丹宁勋爵大法官的学生,在刑事辩护领域,算是这块金字招牌。”
“丹宁勋爵?”李乐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似乎在某些老文献里见过,一个代表着腐国二战后司法史的名字。心里咂舌,这来头,比他想象的还要唬人。
“我哪知道这些,”李乐实话实说,语气里带着点被这头衔震到的讪讪,“就是这几天,留学生圈子里不是出了点事么,有人被拘押了,可能要被提起公诉,罪名不轻。他爸妈来了,两眼一抹黑,我们几个同学帮着跑跑腿,想着能不能找个靠谱的律师。我这不就.....忽然想起李律师来了么。”
“留学生?”林振明的语气严肃了些,“和上次秉忠查的有关?”
“现在还不好说。”
“你想找李律师接这个案子?”
“先问问价呗,”李乐叹了口气,“总不能病急乱投医,稀里糊涂找个律师,到时候钱花了,事儿没办好,那不等于白扔钱么?您说是不是?”
林振明在电话那头沉吟了片刻,“行,我明白了。你等等,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不过,以李律师现在的身份和收费标准,接不接这种案子,两说。就算接,费用也绝不是个小数目。”
“我懂,先问问,问问。”李乐忙道。
“那成,你等我电话。”
挂了电话,李乐咂咂嘴,一扭头,就瞧见沙发上,森内特正盯着自己,眼里闪烁着饶有兴味的光。
“您又偷听,又听不懂。”
“我是听不懂你那叽里咕噜的中文,”森内特慢悠悠地直起身,把手里的一沓打印稿放到一边,双手交叠放在微微隆起的肚子上,“但我听到了那个倒霉孩子的名字,还有queens counsel(御用大律师)这个词。”
“所以,我假设,你刚才那通加密等级堪比四处漏风的mi6热线的电话,与你那位不幸沦为田野样本、此刻正享受女王陛下免费食宿的同学有关?”
老头的语气里充满了熟悉的的调侃。
“不然呢?难道我是打电话订购下周的特价牛奶?”
“唔,” 森内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既不像肯定也不像否定,更像是一种“我已看穿一切”的沉吟,“让我试着拼凑一下你这充满人文关怀的电话,你,李乐,一位致力于观察并理解圈层动态和资本流动的人类预备役学员,动用你显然不俗的私人关系网络,试图为一位因涉嫌跨国搬运贵重金属而身陷囹圄的同胞,寻找一位....用你们的话怎么说,能打硬仗的法律界人士?”
老头歪着脑袋,一脸的狡黠,“而这位人士,根据我捕捉到的零星词汇判断,似乎是一位身份显赫的queens counse?”
李乐翻了个白眼,“拯救什么拯救,我就是帮忙打听打听,问问价,提供个信息渠道。他爹妈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找律师像没头苍蝇。我们几个同学碰了下头,觉得能帮一把是一把。”
“最终决定权、掏不掏钱,都在他爹妈手里。这顶多算是指个路,就像告诉一个迷路的人附近有家便利店,至于他进去买不买面包,买什么口味的面包,跟我有什么关系?”
森内特不置可否的笑道,“我亲爱的李,你这份对田野对象的介入式关怀,是否稍微,逾越了学术观察的伦理边界?克里克特要是知道你如此沉浸式体验,不知会作何感想。”
“她会不会认为你这是深度参与,甚至主动干预了研究场域?”
“教授,您这偷听还带脑内同声传译和伦理审查功能的?收费么?”李乐走进屋,拿起桌上那杯早就凉透了的茶,抿了一口,皱皱眉,又放下,“学术伦理管天管地,还管助人为乐指个路?”
“还有,帮忙找个律师,打听下行情,怎么就背叛学术伦理了?田野调查又不是冷血动物实验,看到研究对象掉坑里了,就在边上拿着小本本记录,啊,看呐,那个撒币的个体如何坠落的。”
“保持距离,不代表见死不救,尤其是这种举手之劳。克里克特教授还说要有人文的温度呢!”
“哈!抬出克里克特来压我?”森内特嗤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更浓了,“指路?指一条通向御用大律师的路?李,你这份随手为之的善意,起点未免高了点。这不像是指给迷路的人去便利店,倒像是指给一个想搭便车的人去希斯罗机场的私人停机坪,还暗示他或许能蹭上某位头上顶块布的酋长的豪华专机。”
“而且,让我好奇的是,你怎么会对伦敦司法界金字塔尖的人物有所了解?据我所知,这群人,可不是那种会在《伦敦标准晚报》上打广告,写上专办刑事案件,胜诉率高的普通律师。你的田野范围,似乎比你的研究计划里描述的,要广阔和深入得多啊。”
李乐叹了口气,知道这老头的八卦之魂和学术刨根问底的劲儿一旦结合起来,不满足一下是很难清静的。
嘀咕道,“上次去找林叔,就是那个文兴酒楼的老板,碰巧遇见过一次。当时林叔介绍,说是非常厉害的大律师,我也就听了一耳朵,根本没往心里去。这不是正好赶上这破事儿了么,脑子里灵光一闪,诶,好像有这么个人,就顺嘴问了一句。谁知道林叔说,人家是御用的。”
“灵光一闪?”森内特玩味地重复着这个词,显然不信,“你这灵光闪得可真够精准的,直接定位到了这个行业里的顶尖人物。据我所知,全英的御用大律师也就那么一千多人,每年新增名额个位数,是真正意义上的精英中的精英。你这顺嘴一问,问到了天花板上了?”
说着,向前倾了倾身体,“而且,李,你确定你只是想帮忙问问价?以我对你那种.....嗯,习惯于成本效益分析的思维模式的粗浅了解,我不认为你会纯粹出于同胞情谊,就去动用人情请托这个级别的人物。”
“这个叫司的倒霉蛋,似乎还不值得你张这个嘴,这其中的隐性成本和人情债,可不便宜。你更像是在.....进行一项高风险的投资,或者,老实交代,你又打什么主意呢?”
李乐迎上森内特探究的目光,两人对视了几秒,被老头看得有点发毛,仿佛内心那点刚刚连接起来、尚未成型的模糊算计都被这老家伙窥探了去。
有些不自在地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屁股,抓起旁边的一个印着“I ? NY”的靠枕抱在怀里。
脸上那点故作的无辜和义正辞严渐渐收敛,咧开嘴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点惯常的、让森内特觉得“这小子肯定又在算计什么的小狐狸的骚味儿。
“教授,您看,”李乐摊了摊手,“这世上的事儿,有时候就跟您书里写的那些后现代理论一样,看似纷繁复杂,其实底层逻辑简单得很。”
“我嘛,就是个看戏的。台上的人唱念做打,生旦净末丑,轮番登场。有人唱砸了,要掉下台,我坐在前排,恰好知道后台有个顶厉害的道具师,或许能帮着救救场,那就递个话儿上去。至于人家用不用,那是台上班主和角儿自己的事儿。”
“我呢,继续嗑我的瓜子儿,看我的戏。戏文是悲是喜,是真是假,角儿最后是满堂彩还是被轰下台,都不耽误我琢磨这戏台子搭得有什么门道,看客们为什么叫好又为什么骂娘。这不也是保持观察距离,坚持学术中立?”
森内特盯着他看了半晌,眉毛耸动了一下,最终也笑了起来,摇摇头,靠回椅背,重新拿起那两篇论文稿子,慢悠悠地说,“很好的比喻,虽然我怀疑你那瓜子儿里,夹进去的私货恐怕不止一点半点。”
“李,你的心思比你的论文结构复杂多了。克里克特说得对,你确实缺乏一点直白的愚蠢。”
“我就当您夸我了。”李乐臭不要脸的接话。
森内特翻开书页,仿佛准备重新投入阅读,但最后又补充了一句,“你要想清楚,把一位御用大律师引入这场戏,节奏、走向、甚至结局,都可能超出你的预料。”
“有时候最专注的看客也会发现自己被拖上了舞台,观察者与参与者之间的界限,模糊起来可比你想得快得多。”
李乐没接话,只是转头望向窗外。
夜幕低垂之下,城市的灯火连成一片模糊而璀璨的光海,无声地涌动着。
拿起凉掉的茶杯,又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扔在沙发上的手机再次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林叔”。
李乐立刻抓过手机,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
“林叔?”
“小乐,我跟李律师通了电话。她初步了解了情况,明天上午十点到十点半之间有空,让你带着当事人父母,直接去她办公室面谈,地址我发你短信。”
“她愿意见?”
“嗯,算是给我个面子,也是觉得你这个中间人有点意思。”林叔讳莫如深的说了句。
“我?”
“呵呵呵,不过,她时间很紧,你只有最多半小时。另外,她咨询费按小时计,价格....你自己去问吧。做好准备。”
“明白,谢谢林叔!”
挂了电话,抬头,瞧了瞧森内特。
老头眨眨眼,笑道,“祝你看戏愉快,我的小阴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