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在狭小的厨房里闷着一层薄汗,粘在张琴的额发、鬓角,还有那截细白的后颈上。
灶台上的火苗蓝汪汪的,舔着陶瓷锅底,里面翻滚着山楂、葛根和几片陈皮,是她熬了无数个夜晚的醒酒汤,味道已经浸透了这间出租屋的每一个角落,也浸透了她。
汤滚着,发出咕嘟咕嘟的、近乎催眠的声响。
窗外是城市后半夜的寂静,偶尔有车辆滑过,车灯的光影在天花板上一闪而逝,像不真实的梦。
她抬手,用手背蹭了蹭额角的汗,动作有些迟缓。
头晕是惯常的了,自从……她也记不清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或许是这半年工作太忙,吃饭总是凑合,或许是体质随了母亲,天生就有些贫血。
眼前黑了一下,她扶住冰凉的瓷砖台面,定了定神。
指尖触到旁边一个冰凉光滑的玻璃瓶,是那瓶新开的番茄酱,圆鼓鼓的瓶身,沉甸甸的。
晚上陈川回来时,满身酒气,眼睛却是亮的,抱着她,下巴搁在她头顶,声音含混又带着孩子气的兴奋,说项目终于签下来了,小琴,以后我们不用再挤在这里了,我给你买大房子。
他说要尝尝她的手艺,点名要吃意面,要淋多多的番茄酱。
她笑着应了,说明天,明天一定做。
可现在……她看着那瓶艳红的酱料,鬼使神差地拿了起来,想先打开看看。
拧开瓶盖的瞬间,一股更大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袭来,像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
视野急剧收缩,天花板上的节能灯光圈碎裂成无数金斑。
她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身体就已经软了下去。
“砰——”沉闷的响声,是身体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紧接着,是那瓶番茄酱脱手,撞击,滚落。
粘稠的、过分鲜艳的红色液体从碎裂的瓶身里迸射出来,泼洒开,一大片,淋漓地溅上她浅色的家居服前襟,袖口,像骤然绽放的、不祥的花。
更多的,在她身下漫延开来,黏糊糊地,浸透了单薄的衣服,贴上她微温的皮肤。
而这时,一把水果刀也在刚才的碰击下掉落在了她的身边。
她侧躺着,脸埋在臂弯里,一动不动,只有那刺目的红,在她身上,在她周围,无声地扩张。
卧室里,陈川被那一声闷响惊得动了动。
浓重的醉意像湿透的棉被,裹着他的头脑,沉甸甸的,挣不开。
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小琴?”,声音嘶哑,带着宿醉的干渴。
外面没有回应。只有一种死寂,一种比深夜更深的寂静,压在他的耳膜上。
不安感,像细小的冰针,刺破酒精的屏障。
他挣扎着,掀开同样沾染着酒气的被子,摇摇晃晃地坐起身。头裂开似的疼,胃里翻江倒海。
他扶着床沿,稳住身体,脚步虚浮地往外走。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厨房方向透过来一点昏暗的光。
他走过去。
一步,两步。
视线先是落在那一地狼藉的碎片和泼洒的、暗红色的液体上。
然后,顺着那蔓延的红色,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张琴。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呼吸停滞。血液冻结。
红。到处都是红。她衣服上,地板上,甚至她苍白的、露出来的那一小截手腕上,也沾染着点点猩红。
那么浓,那么艳,肆无忌惮地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
还有那把可怕的水果刀!
他昨晚……他昨晚喝了多少?记忆是断裂的碎片。
好像是在庆功宴上,一杯接一杯,白的,红的,啤的。
后来呢?怎么回的家?好像……好像和张琴说了话?
说了什么?
记不清。只记得自己很兴奋,也很疲惫。
再后来……是一片空白。
绝对的、令人恐惧的空白。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尖叫起来,盖过了一切:你喝醉了!你失控了!你做了什么?!
他踉跄着扑过去,腿一软,几乎是跪倒在那片“血泊”旁边。
手指颤抖着,想要去碰触她,却在离她身体几厘米的地方僵住。
那刺目的红,灼伤了他的眼睛。他看到她紧闭的双眼,毫无血色的脸颊,还有那毫无声息的姿态……
“我……我杀了小琴?”
这个念头像一颗炸雷,在他混沌的颅腔内爆开,嗡鸣声取代了所有思考。
是他。一定是他。除了他,还能有谁?他醉得不省人事,他记不起自己做过什么。
酒精,那该死的酒精,让他变成了连自己都不认识的怪物!他曾经发誓要保护她,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他……他竟然……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狠狠揉捏。
紧接着,是排山倒海的悔恨。像硫酸一样腐蚀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为什么每次都控制不住?
小琴劝过他多少次?她熬的那些醒酒汤,她深夜等待时担忧的眼神……他为什么就是不听?!
他猛地缩回手,仿佛那黏稠的番茄酱是滚烫的烙铁。l
他环顾四周,这间他们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小屋,此刻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审判庭。
每一件熟悉的物品,沙发,茶几,墙上他们笑靥如花的合影,都在无声地指责他:凶手!
喉咙里发出一声类似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低哑,破碎。
他不能接受这个现实。他无法想象没有张琴的世界。更无法想象,是自己亲手毁掉了这一切。
法律?惩罚?那太遥远了。
此刻,那淹没他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罪恶感和绝望,已经超出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空洞地扫视着,最后,定格在客厅中央那盏老式的、带着一根结实金属吊杆的吊灯上。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动作却带着一种诡异的、决绝的准确。
他走向角落,搬来那张张琴平时垫脚取书用的木凳,放在吊灯下方。
他扯下沙发上那条张琴亲手钩的、米白色的流苏盖毯,动作粗暴,流苏被扯断了几根,飘飘悠悠落在地上。
他双手抓住毯子的两端,用力撕扯,布料发出沉闷的撕裂声。
不够,他又加上自己的皮质腰带。
他站上木凳。金属吊杆冰冷,带着灰尘的气息。
他将那临时搓成的、粗糙的绳索绕过吊杆,打了个死结。
他的动作没有一丝犹豫,仿佛在进行一场早已注定的仪式。
最后,他回过头,深深地望了一眼地板上那个被红色包围的、安静的身影。
他的小琴。他生命里唯一的光。被他,亲手熄灭了。
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没有去擦。他将头套进那个冰冷的绳圈,调整了一下位置。
然后,一脚踢开了脚下的木凳。
“哐当!”木凳倒地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惊心。
……
黑暗是温吞的潮水,托着她,缓缓上浮。
意识是一点点凝聚起来的。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浓烈的、带着果酸和甜腻气息的味道,混杂着灰尘和一种……说不清的、沉闷的气味。
然后是触觉,身下是冰冷坚硬的地板,衣服湿漉漉、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额角贴着地面的地方,一阵阵钝痛。
张琴极其艰难地,一点点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的,像蒙着一层毛玻璃。
天花板上节能灯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全身的骨头像是生了锈,发出无声的呻吟。
她这是……怎么了?
记忆断层。她记得自己在熬汤,然后……拧开了番茄酱的瓶子……然后就是一片漆黑。
对,晕倒了。贫血又犯了。这次好像特别严重。
她用手肘支撑着,极其缓慢地,试图坐起身。
动作间,感觉到身上那些半凝固的、粘稠的液体随着她的动作被牵动。是番茄酱。
她低头,看到自己前襟一大片狼狈的暗红色,还有地板上那一大滩狼藉。
瓶子碎了。真可惜,才刚打开的。
她用手撑住旁边的橱柜,借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头还是有点晕,脚下发软。她靠在冰冷的金属柜门上,喘了几口气,让自己适应一下。
得收拾干净。不然陈川起来看到,该担心了。
陈川?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卧室的方向。
门开着,里面黑漆漆的。
他还没醒吗?昨晚醉成那样……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客厅。
然后,定格。
时间,在那一刹那,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掐断。
呼吸。停止了。
心跳。漏跳了一拍,然后疯狂地、失序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咚咚的、濒死般的巨响。
不。
那不是真的。
一定是眩晕带来的幻觉。还没醒。对,一定是在做梦。一个恶梦。
她用力眨了眨眼,甚至抬手,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
尖锐的疼痛传来,清晰地告诉她,这不是梦。
客厅中央。吊灯下。
一个身影。一个她熟悉到刻入骨髓的身影。
陈川。
他穿着昨晚那件灰色的衬衫,最上面两颗扣子开着。
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僵直的姿态,悬在半空。微微地,随着某种气流,极其缓慢地、轻微地晃动着。
他的脸,朝着厨房的方向。眼睛圆睁着,里面没有了平日看她时的温柔光亮,也没有了醉酒后的迷蒙,只剩下一种极致的、凝固的惊恐和……绝望?
嘴唇微微张着,像是要呼喊什么,却最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的脚下,是翻倒的木凳。旁边,是那条被撕裂的、米白色的流苏盖毯,几根断掉的流苏,像枯萎的草,散落在地。
不——!!!
一声尖叫,撕心裂肺,猛地冲破她的喉咙。但那声音被巨大的恐惧和窒息感堵住了,只发出一种类似漏气风箱般的、嘶哑的嗬嗬声。
她像一颗被猛地掷出的石子,踉跄着,扑跌过去。
脚步是软的,好几次差点摔倒。
她不顾一切地冲到他身前,双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去抱他的腿。
冰凉的。僵硬的。
那种触感,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猛地缩回手。
“陈川……陈川!”她终于能发出声音了,尖利,扭曲,完全不像是自己的,“你干什么?!你下来!你快下来啊!”
她徒劳地跳起来,想去够他,想去解开那根勒住他脖颈的、由他们的毯子和他的腰带变成的可怕绳索。
可她够不着。她太矮了。她疯狂地试图去扶起那翻倒的木凳,手指却抖得根本用不上力,凳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噪音。
“不要……不要……陈川……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她哭喊着,用拳头捶打他冰冷僵硬的小腿,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你醒醒!你醒醒!我没事!我在这里!你看啊!”
她猛地想起什么,用力扯着自己胸前那片已经变得暗红发黑的番茄酱污渍,伸到他眼前,尽管他的瞳孔已经涣散,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是番茄酱!是番茄酱啊!陈川!你看清楚!是番茄酱!我没有死!我没有死!你下来……我求求你下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嘶哑,最后变成了绝望的、破碎的呜咽。
身体里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她顺着他的身体,软软地滑坐到地上,瘫倒在那片冰冷的、混杂着番茄酱和灰尘的地面上。
她仰着头,看着他那张凝固着巨大恐惧和悔恨的脸,看着他就这样悬在那里,悬在他们曾经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一起依偎着说悄悄笑的客厅中央。
为什么?
怎么会这样?
只是一个晕倒。只是一瓶打翻的番茄酱。
只是一个……因为他深爱她、害怕失去她而产生的、最残酷的误会。
她想起了他昨晚抱着她,兴奋地说着未来的规划,说等这笔项目奖金下来,就带她去一直想去的洱海,说以后再也不让她这么辛苦,说他最爱吃她做的面,尤其是淋了番茄酱的……
番茄酱……
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厨房的餐桌。
那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还没有拆开包装的蛋糕盒子。
旁边,立着一张小卡片,上面是陈川有些潦草却有力的字迹:“纪念日快乐,我的小琴。以后每一天,都让我来照顾你。”
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她原本打算,等他酒醒了,给他做他念叨的意面,淋多多的番茄酱,然后一起分享这个蛋糕。
番茄酱……蛋糕……纪念日……
“啊——啊啊啊——!”
她再也承受不住,整个人蜷缩起来,脸埋进冰冷的地面,发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哀嚎。
眼泪混着脸上沾染的番茄酱,黏腻地糊了一脸,她也毫无所觉。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物理性的绞痛,痛得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伸出手,死死抓住他冰冷僵硬的裤脚,指甲几乎要掐进布料里。
仿佛这样,就能抓住一点什么,抓住那已经彻底流逝的温度,抓住那个在昨夜醉酒归来时还抱着她畅想未来的男人。
屋子里,只剩下她绝望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四壁间碰撞,回荡。
还有那瓶打翻的、泼洒一地的番茄酱,散发着甜腻又腥气的味道,混合着吊灯下那具逐渐冰冷的躯体所带来的死亡气息,凝固成一场永不醒来的恶梦。
窗外的天空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光线,透过没有拉严的窗帘缝隙溜进来,小心翼翼地,照亮了这间被瞬间摧毁的小小天堂。
光斑移动,掠过翻倒的木凳,掠过撕裂的毯子,掠过地上那片已经变成褐色的、粘稠的“血泊”,最后,停留在餐桌那个未曾打开的蛋糕盒上,停留在那张写着甜蜜承诺的卡片上。
新的一天,开始了。
但对于瘫坐在冰冷地板上,紧握着亡夫裤脚、哭得肝肠寸断的张琴来说,她的世界,在她从贫血的昏迷中醒来的那个瞬间,已经轰然倒塌,寸草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