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清水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本男人。
我的人生,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普通的地方,那就是从六岁那年的春天起,我的目光、我的心神,乃至我整个生命的轨迹,都被一个叫高桥留美子的女孩完全占据了。
那是在小学一年级的开学典礼上,樱花如雪般飘落,我坐在教室里,有些局促不安地摆弄着新文具盒。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坐在我斜前方,扎着两个小辫子,皮肤白皙,侧脸的线条还带着孩童的圆润,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和专注。
她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东张西望,而是盯着讲台上的老师,眼神里有一种好奇和探索的光芒,仿佛在观察一个全新的、有趣的世界。
那一刻,我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莫名的情愫悄然滋生。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我当时心里想,但目光却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命运似乎格外眷顾我这懵懂的初开情窦。
整个小学六年,我们竟然一直都在同一个班级。
我从最初的偷偷注视,渐渐变成了她身边一个沉默的影子。
留美子和其他女孩不太一样,她不太喜欢玩过家家或者跳皮筋,反而常常一个人拿着小本子涂涂画画。
她会画教室窗外的樱花树,画打闹的同学,甚至画老师生气时夸张的表情。
她的画线条或许稚嫩,但却充满了生动的趣味。
“留美子,你画得真好。”我曾鼓起勇气,在她一次独自画画时上前搭话。
她抬起头,那双明亮的眼睛看了我一眼,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很快又专注于画纸,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那句准备好的“能给我看看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红着脸,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她用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
那一刻,我心里既失落又满足。失落于她的冷淡,满足于能如此近距离地看着她专注的侧脸。
“没关系,清水澈,”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只要能这样看着她就好了。她眼里的世界,一定比我的精彩得多。”
升入初中,青春的萌动让许多男孩女孩之间产生了微妙的距离和吸引力。
我看着身边的朋友开始偷偷传纸条,讨论哪个女生更可爱,我心里却只有留美子的身影。
她出落得更加清秀,但那份对周遭事物的疏离感却更强了。
她的书包里,除了课本,永远塞满了各种漫画杂志和素描本。
我知道她梦想的世界,不在这个小小的教室里。
我依然是那个沉默的陪伴者。
我会在她忘记带课本时,默默把自己的推过去一半;会在她值日时,留下来帮她擦完最高的那块黑板;会在体育课分组时,祈祷能和她分到一组,虽然即使分到了,我们也几乎没什么交流。
我的目光追随着她,记录着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蹙眉思考时的专注,灵感迸发时的喜悦,还有作品不被理解时的淡淡失落。
“留美子,你知道吗?你的喜怒哀乐,就是我青春的晴雨表。你笑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的花都开了;你皱眉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揪紧。我不需要你回应我什么,只要能这样陪着你,分享你的情绪,哪怕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我也觉得……很幸福。” 这些内心独白,是我青春里最甜蜜也最酸涩的秘密。
高中时代,学业压力骤增。
留美子对画画的热情却有增无减。她开始系统地学习绘画技巧,课本的空白处常常是她构思分镜的草稿图。
有时,我会看到她因为构思剧情而咬着笔头,一脸苦恼;有时,又会看到她因为画出了一个满意的画面而嘴角微微上扬。
那种发自内心的、纯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能瞬间照亮我灰暗的备考生活。
也有男生向她表白,毕竟她清秀又特别。
但无一例外,都被她礼貌而坚定地拒绝了。她的理由总是很简单:“对不起,我现在只想好好画画。”
听到这些传闻,我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我为她拒绝别人而感到一丝隐秘的欢喜;另一方面,我又深深地明白,我与其他被她拒绝的男生并无不同,甚至可能更不如——我连表白的勇气都没有。
我害怕一旦说出口,连现在这种能够默默注视她的距离都会失去。
“留美子,你的心里装着星辰大海,装着你想创造的整个世界。那里没有给平凡的我留下任何位置吧?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所以,就这样吧。让我做你世界里一个安静的背景板,一个永远不会打扰你梦想的、无害的存在。” 我在日记本里写下这些文字,然后轻轻合上。
我的爱,如同深埋在地底的种子,不见天日,却顽强地生长着。
填报大学志愿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和留美子同一所大学。
尽管家人希望我能去更好的综合性大学,但我无比坚定。
我知道她选择了国文学科,希望能更好地构建故事。
那我呢?我随便选了一个普通的专业。对我来说,读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继续留在有她的世界里。
大学生活相对自由,留美子几乎将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漫画创作中。
她加入了漫画研究社,不断地投稿,又不断地收到退稿信。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图书馆、在社团活动室、在深夜的便利店(买画材和宵夜)之间穿梭,越来越瘦,但眼神里的火焰却从未熄灭。
有时,我会“偶遇”她。
“好巧啊,高桥同学。”我会这样打着招呼。
“嗯,清水同学。”她点点头,很多时候甚至来不及寒暄,就匆匆抱着原稿纸离开。
即便是这样短暂的对话,也足以让我开心一整天。
我会反复回味她叫我的名字的声音,哪怕那声音里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
退稿信积累得越来越多,我看到她脸上的疲惫和沮丧也日益加深。
有一次,我在黄昏时分看到她独自坐在校园的长椅上,手里捏着一封退稿信,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多么想走过去,抱住她,告诉她“没关系,你画得很好,是他们不懂”,告诉她“放弃也没关系,我会照顾你”。
但是,我知道我不能! 那样的安慰对她而言是侮辱,是轻视。
她的梦想,不是我可以随意评价和介入的。
我最终只是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咖啡,然后走到她身边。
“高桥同学,喝点热的吧。”我把咖啡递过去,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自然。
她似乎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是我,眼神里的戒备稍稍放松,她接过咖啡,低声说:“谢谢。”
我在她身边隔开一点距离坐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咖啡。
晚风吹拂,带着凉意。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来。
许久,她轻轻地说:“清水同学,你说……我是不是真的没有才能?”她的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脆弱。
我的心猛地一缩。
“不,你有的!你拥有这世界上最宝贵、最闪耀的才能!” 我在心里疯狂地呐喊。但说出口的,却是更加克制和理智的话:“我不懂漫画,高桥同学。但我知道,一件事如果放弃了,就永远没有可能了。只要还在继续,就总有希望。而且……我一直觉得,你的画,很有趣,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
她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避开她的目光,看着前方,继续说:“我……我很喜欢看你画的东西。小学时你画的那棵樱花树,到现在我还记得。”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摩挲着温热的咖啡罐。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地说:“谢谢你,清水同学。”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我或许无法分担她的痛苦,但至少,在她最失落的时候,我给了她一丝微弱的温暖和力量。
“这就够了,留美子。我不需要你感激我,我只希望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一个人,是毫无保留地相信着你的。”
大学毕业后,她毅然决然地选择了成为职业漫画家的道路,租住在狭小的公寓里,日夜不停地作画。
而我,找了一份普通的公司职员工作。我的生活两点一线,除了公司,就是有意无意地经过她的公寓楼下,看着那扇总是亮到深夜的窗户。
我知道她经济拮据,知道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我能做的,依然有限。
我会以“老家寄来的特产太多吃不完”为由,分她一些食物和水果;会在她生日时,匿名寄送一些高级的画材;会在她偶尔生病时,托房东太太送去药品。
我的爱,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一种融入骨血的本能。守护她,支持她,已经成为我生命的意义本身。
转机出现在她开始连载《福星小子》之后!
她的才华终于被看到了!
当我在漫画杂志上看到她的名字和作品时,激动得差点在便利店里叫出声来。
我买了那一期的所有连载杂志,珍藏起来。
看着漫画里那些天马行空的故事、鲜活灵动的人物,我仿佛看到了她脑海中那个绚丽多彩的世界终于向世人展开。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比自己取得任何成就都要开心。
“看吧,留美子,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的世界,终于被大家看到了。” 我对着杂志上她的名字,无声地微笑,眼眶却有些湿润。
随着《福星小子》的成功,她的生活变得忙碌起来,名声鹊起。
我们见面的机会更少了,但我依然通过她的作品关注着她。
我知道她创作了《相聚一刻》,那部充满生活温情和细腻情感的作品,让我看到了她内心深处柔软的一面。
我常常一边看一边想,“留美子,原来你对爱情、对生活,有着这样深刻而独特的理解。那么,你是否……也曾有一刻,考虑过现实中的感情呢?”
但答案,我似乎早已知道。
然后是那部让她名震天下,真正成为国民级漫画大师的作品——《乱马1\/2》的诞生。
这部作品将她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和喜剧天赋发挥到了极致。格斗、变身、恋爱、搞笑……元素纷繁复杂却又完美融合。
我看着早乙女乱马和小茜吵吵闹闹又彼此牵挂的感情,看着故事里那些形形色色、个性鲜明得近乎夸张的角色,我常常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她的成功,超出了我最大胆的想象。
报纸、杂志、电视上,到处都是关于“高桥留美子”的报道。
她成了日本漫画界的瑰宝,一个时代的象征。
我站在东京的街头,看着书店橱窗里堆成山的《乱马》单行本,看着海报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和酸楚。
骄傲的是,我爱了这么多年的女孩,终于实现了她的梦想,站到了世界的顶峰。
我见证了她从一个小女孩涂鸦,到如今创造一个庞大幻想世界的全过程。
我是她辉煌人生最忠实的观众。
酸楚的是,我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被拉得如同星辰与尘埃般遥远。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递上一罐热咖啡的女孩了。
她拥有了全世界,而我的世界里,依然只有她。
“留美子,你飞得那么高,那么远,真好。我就在下面,仰望着你,为你鼓掌。只要你开心,我就开心。这就是我爱你的方式,从未改变,也永不会改变。”
时光荏苒,岁月如流水般逝去,我们都不再年轻。
留美子依旧持续创作着,《犬夜叉》的恢弘悲恋,《境界之轮回》的温情延续……她从未停笔。
而我,也从青涩的少年,变成了鬓角染霜的中年人,最后退休,成了一个普通的老人。
我一生未婚。不是没有遇到过合适的人,只是我的心,早在那个樱花纷飞的开学日,就被一个专注画画的女孩完全填满了,再也容不下其他。
我的家里,收藏着她所有的漫画作品,各种版本的单行本,以及我能找到的、所有关于她的报道和访谈剪报。
这些,就是我的一生的财富和见证。
我们偶尔会有联系,通常是在同学会上。
她也老了,眼角有了皱纹,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锐利,充满了创作的激情。
她对待我,一如当年,是熟悉的老同学,带着礼貌的亲切和距离感。
我们会聊几句近况,聊聊其他同学,但很少触及彼此深层的个人生活。
她知道我一直在关注她的作品,会客气地说“谢谢支持”。
有一次,忘了是哪个同学半开玩笑地问她:“高桥老师,您创作了那么多动人的爱情故事,怎么自己一直单身呢?”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洞察世事的淡然和一丝属于创作者的固执:“我的生活,有漫画就足够了。感情的事……或许都画进漫画里了吧。”
我坐在角落,听着这话,心中一片平静。
我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能以一个老朋友的身份,坐在她附近,听着她说话,看着她还好好的,我就感到无比的安心。
年岁渐长,我的身体开始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败。
医院的消毒水气味成了我晚年最熟悉的味道。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躺在病床上,意识时常模糊。一生的片段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闪现。而绝大多数画面里,都有她的身影。
小学时她明亮的眼睛,中学时她专注画画的侧脸,大学时她在黄昏长椅上的落寞,成功后她在电视访谈里自信的笑容……
我并不害怕死亡,我这一生,平静而充实,因为我用我全部的生命,去爱了一个值得爱的人。
我唯一的牵挂,依然是她。
弥留之际,窗外似乎又飘起了樱花,像极了我们初遇的那个春天。
我的视线已经模糊,气息微弱。
守在一旁的亲戚俯下身,听到我用尽最后力气喃喃低语:
“留美子……以后……要按时吃饭……别总熬夜……画漫画……”
“你……要……好好的……”
我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不可闻。
眼角,一滴泪水缓缓滑落,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放心不下的、永恒的牵挂。
在我意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坐在洒满阳光的教室里,拿着铅笔,在纸上画下一个个生动有趣的图案。
那样美好,那样专注,照亮了我平凡的一生。
“能遇见你……真好……”
“能默默爱着你……守护你……是我清水澈……一生最大的……幸福……”
再见了,留美子。愿你永远闪耀。而我这份无声的爱,将随着我的生命,归于尘土,却也曾如樱花般,在我心的庭院里,绚烂地盛开过整个漫长的人生四季。
……
多年以后,早已功成名就、被誉为漫画界活传奇的高桥留美子,在一次整理旧物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本小学时代的同学录。
她随意地翻看着,目光停留在“清水澈”那一页,他的字迹工整,甚至有些刻板。
在“梦想”一栏,他写着:“希望成为一个有用的人。”
在“给同学的话”那里,他写给她的部分,只有简单到近乎敷衍的一句:“祝高桥同学学业进步。”
她笑了笑,几乎对这个名字没有太多印象了。
只记得那是个很安静、没什么存在感的男同学,奇怪的是,从小学到大学,似乎总和他同班。
她合上同学录,准备将它放回纸箱。忽然,一张泛黄的小纸片从同学录的夹页中飘落下来。
她拾起来,那是一张粗糙的素描纸,上面用铅笔稚嫩地画着一棵樱花树,树下有一个扎着双辫的小女孩正在画画。
画的线条简单,但女孩的神态捕捉得很传神。
画的右下角,用极细的笔尖,写着一行几乎看不清的小字:
“致留美子:你笔下的世界,一定比这樱花更美。—— 永远为你加油的 澈”
高桥留美子拿着这张小小的画,怔住了。
记忆的深处,似乎某个被尘埃覆盖的角落,微微松动了一下。
那个沉默的、总是出现在她视野边缘的身影,似乎清晰了一点点。
那些偶尔的“偶遇”,那些及时的帮助,那些持续多年的、来自“读者清水”的支持……
她走到窗边,窗外正值樱花季节,粉白的花瓣在春风中漫漫飞舞,如同六十多年前那个开学日。
她望着那绚烂的樱花,许久,许久,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那个同样沉默了一生的男人,和他那从未说出口,却用尽一生去践行的、最深沉的爱恋。
她轻轻摩挲着那张泛黄的画纸,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
“清水同学……原来……是这样啊……”
一滴晶莹的泪珠,悄无声息地滑过她布满岁月痕迹的脸颊,滴落在窗棂上,映照着窗外漫天飞舞的、永恒的樱花。
这份迟到了半个多世纪的回应,他终究是无法听到了。
但那场无声的、盛大的爱,却如同这年复一年盛开的樱花,在时光的长河里,留下了它曾经极致绚烂过的、永恒的印记。